然而,令所有人大跌眼镜的是,日军在重创第七十三军、攻陷安乡南县之后,其主力并未如先前判断的那样继续南下常德,反而迅速挥师北转!
其意图至此已部分显露:并非单纯占领城市,而是要寻找并歼灭第六战区在长江南岸的主力兵团——第十集团军。战局的重心,骤然转向了公安、松滋地区。在日军的快速穿插与分割包围下,第十集团军的态势岌岌可危。
4月12日,日军第三师团、第十三师团及野沟支队等多路兵力,在航空兵和强大炮火的支援下,同时向第十集团军阵地发动了毁灭性攻势。长江沿线的白洋堤、汪家嘴、枝江、洋溪等地相继爆发激战。中国守军虽拼死抵抗,但兵力火力皆处绝对劣势,各部被迫向西节节败退。激战至13日晚,第十集团军右翼的第八十七军受到前所未有的沉重打击,第一一八师第三五二团团长薛超英不幸殉国。
截至15日,日军已在西斋地区对陷入重围的第十集团军残部实施了残酷的“清剿”,俘获和歼灭中国官兵达五千余人。与此同时,第十集团军左翼的第九十四军也已溃不成军。至此,第十集团军番号虽存,但实际兵力仅余不足三分之一,弹药匮乏,伤员遍地,战斗力已极度脆弱。军事委员会虽急令第七十九军及第七十四军星夜驰援,但远水难救近火,仅第七十九军先头部队暂六师抵达常德外围,主力尚在数百里之外。
由于第四十三师在巨大压力下擅自放弃公安西撤,日军第三师团一部已于14日轻易占领公安县城。
16日,日军主力在基本肃清第十集团军残部后,继续向南攻击,并于18日拂晓占领了松滋县城。
18日深夜,重庆,山城已在夜幕下沉睡,但美军司令部的作战室内依旧灯火通明,空气中弥漫着咖啡和雪茄的浓烈味道。
陈纳德手中紧攥着一卷电报和几张刚冲洗出来的航空照片,几乎是撞开般地敲响了魏德迈将军卧室的房门。魏德迈被这急促如战鼓的敲门声惊醒,却并未显露丝毫不快——他迅速披上军用外套,与神色异常凝重、眼眶因缺乏睡眠而布满血丝的陈纳德一同快步走进了灯火通明的作战室。
作战室中央的长条桌上,摊着巨大的鄂西战区军用地图,上面已用红蓝铅笔标满了各种触目惊心的箭头和符号。陈纳德深吸一口气,将那几张航拍照片“啪”地一声依次展开在地图旁,照片上用红色油性笔特别勾勒出的日军部队番号、大规模兵力调动的轨迹以及清晰指向长江北岸的攻击箭头,在灯光下显得格外刺眼。
魏德迈俯下身,鹰隼般锐利的目光逐一扫过那些航拍照片——清晰的日军部队番号、庞大行军纵队的扬尘、江面上舟桥部队的集结、以及那些毫不掩饰地指向长江北岸石牌方向的攻击箭头……每一个标记都像一把无形的重锤,狠狠敲击在他心上。
至此,笼罩在整个鄂西战场上空的、持续了近一个月的浓重迷雾,似乎被一只强有力的手猛地拨开,所有先前看似矛盾、令人费解的情报和判断,在这些冰冷的、不容置疑的铁证面前,都有了唯一且致命的解释。
陈纳德的脸因极度的亢奋与压抑不住的焦虑而涨得通红,声音也因连日嘶吼而显得有些沙哑:
“阿尔伯特,你看!情况已经再明确不过了!日军在松滋以南的行动,根本就是虚晃一枪,一个巨大的战略欺骗!他们的主力正在全速北渡长江!目标——”
他伸出食指,指甲因用力而有些发白,重重地戳在地图上长江拐弯处那个名为“石牌”的逼仄小点,
“是这里!石牌!他们的最终目标,是我们的重庆!”
魏德迈缓缓直起身,脸色凝重如铁,眼神中闪过一丝痛惜。
石牌,长江三峡的西陵峡口,那段江面最为狭窄,两岸壁立千仞,确是扼守重庆的最后一道天然屏障。一旦失守,日军水陆并进,重庆将无险可守。然而……他心中以最快速度盘算着此刻尚能调动的兵力、各部队的当前位置、运输所需的时间、以及日军主力不顾一切的推进速度……一个冰冷而残酷的事实,如潮水般淹没了他的希望。
“太晚了……”魏德迈低声说道,声音干涩,语气中带着深深的无力与懊悔,“由于最高统帅部此前的战略误判和长江沿线兵力的过度牵制,现在无论我们从何处抽调部队回防石牌,都已经……来不及了。”
陈纳德眼中的光芒因这句判决而黯淡了些许,但他旋即握紧了拳头,仿佛要将所有的力量都攥在手中:“陆军主力来不及,阿尔伯特!我的空军,第十四航空队和孩子们新组建的中美混合联队,还能为石牌再搏一次!”
他缓缓直起身,走到桌旁,从口袋里摸出一支“骆驼”牌雪茄,有些费力地用打火机点燃。烟雾缭绕中,他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掠过一丝难以察觉的复杂情绪,或许是犹豫,但更多的是一种破釜沉舟前的沉重。他深深吸了一口雪茄,任由辛辣的烟雾在肺中翻滚,然后慢慢吐出,盯着魏德迈,一字一句地问道:“五角大楼那边,五月份的述职汇报……你还按原计划去吗?”
魏德迈眉峰紧蹙,凝视着陈纳德:“克莱尔,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当然知道陈纳德指的是什么。作为中国战区美军司令兼参谋长,他按计划需在五月中下旬返回华盛顿,向参谋长联席会议汇报中国战区的整体情况,并争取下一阶段的战略物资和支持。这趟述职,对整个中国战区的未来至关重要。
陈纳德又吸了一口雪茄,烟雾模糊了他眼中一闪而逝的痛楚与坚毅:“我只是……我只是不想,等你好不容易在华盛顿那些官僚面前,为我们多争取到几颗子弹、几加仑汽油的时候,却突然收到一封电报,说……中国战区,已经没了。”他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沙哑,“阿尔伯特,你知道我的意思。如果石牌守不住,重庆能撑多久?一个月?两个月?”
魏德迈的心沉了下去。陈纳德的话像一把淬了冰的匕首,直戳他内心最深的忧虑。他何尝不知道,如果石牌失守,重庆危殆,他这趟华盛顿之行将变得毫无意义,甚至可能成为一个历史的笑柄——一个刚刚失去自己战区的司令官,还在华盛顿大谈特谈。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山城朦胧的夜色,那里有数百万无辜的生命,有这个国家最后的抵抗意志。沉默良久,他转过身,目光坚定地迎向陈纳德: “克莱尔,华盛顿我必须去。正因为局势危如累卵,我才更需要回去,去敲开那些大人物的脑壳,让他们明白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我们需要什么!如果我不去,谁来为这个战区争取最后一线生机?” 魏德迈的目光转向桌上的航拍照片和地图,转向那个被陈纳德重重戳过的小点——石牌。
“你刚才说,你的空军还能再搏一次。”魏德迈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和条理,“告诉我,克莱尔,具体怎么搏?你现在有多少可用的飞机?多少飞行员?你有多少炸弹和汽油可以投入到石牌方向?日军在地面拥有绝对优势,单凭空中力量,你有多大把握能阻止他们至少三个师团的全力进攻?”
陈纳德仿佛等待这句话已经等了很久。他猛地将雪茄按熄在烟灰缸里,眼中重新燃起了火焰:“阿尔伯特,我承认,这会是一场豪赌!但我们并非毫无胜算!”他快步走到地图前,“我的侦察机已经确定了日军主要攻击部队的番号、集结区域和大致的进攻路线。他们沿江狭窄地带推进,补给线漫长且脆弱,这为我们的空中打击提供了绝佳的目标!”
他指着地图上的各个空军基地:“我们在恩施、梁山、白市驿的机场虽然简陋,但已经尽最大可能储备了燃油和弹药——这还要感谢你之前顶住压力增加的航空燃油配给!我估算,集中第十四航空队和CACW的主力,我们至少能保证在石牌上空,每天出动一百五十到两百个架次的P-40和B-25,对日军进行饱和攻击!我们可以炸毁他们的炮兵阵地,摧毁他们的渡江舟艇,切断他们的后勤补给,反复轰炸他们的集结兵力!”
“飞行员们已经连续作战,疲惫不堪,但他们知道这一仗意味着什么!”陈纳德的声音里充满了力量,“小伙子们已经写好了遗书,他们愿意用生命去填平通往石牌的每一寸土地!至于把握……阿尔伯特,战争从来没有百分之百的把握。但我可以向你保证,只要第十四航空队还有一架飞机能飞,还有一名飞行员能战斗,日军就休想轻易踏过石牌!”
魏德迈静静地听着,陈纳德的话语中那种炽热的决心和近乎疯狂的信念,让他也不由得心潮澎湃。他知道陈纳德有时会夸大其词,但他更知道,这个倔强的人一旦认准了的事情,就会拼尽全力去做到。
他沉思片刻,缓缓开口:“一百五十到两百个架次……这几乎是倾巢出动了。克莱尔,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果失败,你的航空队将元气大伤,我们在中国的天空将彻底失去屏障。”
“我当然知道!”陈纳德毫不退缩,“但如果石牌丢了,重庆丢了,我们留着那些飞机和飞行员,还有什么意义?给日本人当靶子吗?阿尔伯特,这是我们最后的机会了。要么在石牌上空燃尽我们的一切,为地面部队争取到他们无法争取到的时间;要么,我们就一起坐在这里,等待末日的降临!”
魏德迈的目光在陈纳德坚毅的脸庞和地图上那个小小的石牌之间来回移动。
他紧抿的嘴唇显示出内心的激烈斗争。终于,他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深吸一口气: “好吧,克莱尔。”他的声音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我授权你,调动你所能调动的一切空中力量,不惜一切代价,支援石牌!我不管你用什么方法,轰炸、扫射、甚至用飞机去撞,你必须把日本人的进攻势头给我死死地按下去!” 他走到陈纳德面前,伸出手,用力地握住了对方的手:“我会立刻命令后勤部门,将所有可用的航空燃油和炸弹,优先保证你们的供应。石牌……就交给你了。告诉你的小伙子们,整个中国的命运,或许就在他们的机翼之上了。”
“你放心,阿尔伯特。”陈纳德紧紧回握住魏德迈的手,眼中闪烁着决死的光芒,“第十四航空队,绝不会让你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