牧师拿起银质的水盂,舀起清水。
“林静之,”牧师看着她,用比较标准的中文念出她的名字和字,“我奉圣父、圣子、圣灵的名,为你施洗。”
清凉的圣水轻轻洒落在她的额头上,水珠顺着发际线滑落,带来一丝冰冷的触感,让她瞬间回过神来。
那一刻,她仿佛真的感觉到某种无形的联系被建立,但并非与神圣,而是与此刻站在她身后的那位权势煊赫的第一夫人,与她所代表的那个复杂而强大的政治体系。
仪式结束。宋美龄第一个走上前来,脸上带着温和而欣慰的笑容,轻轻握住林安的手:“静之,恭喜你,从今天起,你就是我们主内的姊妹了。”
“多谢夫人。”林安微微欠身,努力让自己的笑容显得真诚而感激。
黄仁霖和其他几位观礼者也纷纷上前道贺,说着“恭喜林中校”、“欢迎林姊妹”之类的话。林安一一应对,礼数周全,脸上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内心却感觉像刚刚完成了一场耗费心力的高难度外交谈判。
宋美龄也并不介意跟赵梦醒和查良铮打个招呼,认个脸熟,知道他们都是得力骨干之后,难免也勉励几句。
三个人走出教堂,外面久违的阳光穿透薄雾,正好洒下来,刺得人有些睁不开眼。林安抬手挡了一下,额头上似乎还残留着那几滴圣水的冰凉触感,感觉怪异。
“林安……” 身旁的赵梦醒迟疑了一下,还是忍不住轻声试探地问她,“我看你……好像不太高兴?”
林安闻言一怔,这才意识到自己可能从教堂出来后就一直板着脸。她连忙调整表情,挤出一个笑容:“没有呀!怎么会。就是……嗯……第一次参加这种仪式,有点紧张,不太习惯而已。” 她做了个鬼脸,“以后就是有组织的人了,还得开始读经喽!”
“哦……” 赵梦醒似懂非懂地点了点头,没再追问。
过了一会儿,赵梦醒又小声地、带着几分羡慕又有些迷茫地说,“说起来……我从来没有读过圣经呢。不知道……像我这样,能不能入教呢?”
林安脚步微微一顿,心情顿时变得无比复杂。她看着赵梦醒那清澈而认真的眼神,一时间竟不知该如何回答。
最终,她还是回归本心,“你可以读一读,还是要看你自己有没有想法。”
“嗯。”赵梦醒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她又说:“对了,我昨天请裁缝做了几件新衣服,说今天可以取。现在时间还早,你们要不要陪我一起去看看?顺便也可以逛逛街,买点东西。”
“不了吧,”林安此刻只想找个地方静一静,随口拒绝,“天气有点凉,我想先回去添件衣服。”
查良铮也摇了摇头,表示不去。
于是赵梦醒便不再勉强,自己叫了一辆人力车,道别后离开了。立刻又有其他拉活的人力车夫凑到林、查二人面前,但他们都摆手拒绝了。
林安这才发现,查良铮的脸也拉得老长,显得几乎有些搞笑。让她忍不住笑了一下。
查良铮被她的笑声惊动,转过头,看到她脸上促狭的笑意,自己也愣了一下,随即苦笑。
“走走?”查良铮问。
“走走。”林安答。
礼拜天的下午,鹅岭公园里人不少,还挺热闹。他们并肩走着,谁都没有说话。
渐渐的,教堂里的仪式、宋美龄的目光、赵梦醒的问题……似乎都随着脚步一点点沉淀下去。林安感觉紧绷的神经慢慢放松,心情也像被阳光晒过一样,逐渐多云转晴,真的像在散步了。
“小林,”查良铮忽然开口。
他已经很久没有这么叫她了。最近几个月,林安叫他查大哥,他叫她处长、林中校。
他俩各论各的。
“嗯?”林安扬起脸看他,带着一丝散步产生的多巴胺的微笑,等待着他的下文。
查良铮看着林安。他的目光不再是平日里讨论工作时的专注或辩论时的锐利,而是带着一种林安从未见过的、极其复杂的情绪。
他停下脚步,说,“你辛苦了。”
林安一瞬间几乎要落泪,但随即醒悟过来,“啊?”了一声,像是不解,“你说什么呢?”
查良铮没有移开目光,只是再次轻轻地、却无比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我说,你辛苦了。”
林安猛地转回头,避开了他那双仿佛能看透一切的、过于沉静的眼睛。那句简单的话语里蕴含的体恤和理解,像一股猝不及防的热流,让她感到一种近乎狼狈的无措。
她擦了一下眼睛,忽然说,“矫情!”
她顿了顿,“多么好的机会,一般人想要还没有呢!”
“这不是矫情。”查良铮看着她,认真地说,“哪怕能换来一百万美元,你不愿意,就是不愿意。”
“那不一定。”林安插科打诨。
他没有理会,而是叹了一口气,垂下目光,“你知道你承诺了什么吗?你要在蒋夫人面前做一个虔诚的教徒,你要每周去礼拜。要么,你再也不见蒋夫人,要么你会……真的信教。”
他看着林安倔强的、还在试图开玩笑的眼睛,忍不住问,“这样真的值得吗?通过理性的决定,强行改变自己的想法,真的值得吗?用你现在的自由意志、去塑造未来的自由意志,这还算是自由意志吗?”
——他几乎是说了个绕口令。
他看着她,声音低了下去:“人这一生,除了思想,除了那脑壳里几立方厘米的自由天地,还有什么是真正属于我们自己的?可你现在,却要主动地、为了某些外在的目标,去改造它,去约束它……我几乎觉得……这和自残无异。”
“说实话,从你在联大那场声势浩大的宣传开始,我就觉得你有些……陌生了。”
他的语气带着一丝困惑和怅惘,“你把自己推到台前,扮演着一个光芒万丈、近乎完美的英雄形象,吸引着所有人的目光。那一刻,我甚至宁愿相信,你是真的被名利所驱动,那至少……还容易理解些。可是,我知道你不是。”
他看着她,几乎是喃喃地问,“——你是吗?”
林安觉得他说的真好。他把自己都弄不清楚的事情一股脑地说了出来。
“你说的真好。”林安喃喃道,“你说的真好。”
她又有些迷茫地反问自己,“我是吗?我是一个追名逐利的人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