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侯钧山来说,饭局和酒局没有什么区别,都一样让人应付不来,却又叫人不得不硬着头皮融入。
酒局中最让人讨厌的还要数说敬酒词。
侯钧山一直不能理解,这个环节存在的意义是什么。人们都欠身站起来,聚成一团,笑容过分讨好,绞尽脑汁说出花样繁多但含义单一的吉祥话,消磨掉专门腾出来的时间。
他对表演敬酒的排斥由来已久,仔细回想,应该是从十岁刚被接来这的时候起。
侯钧山一向很好相处。他待在被安排的座位吃饭。从他的视线看过去,几杯紫色的葡萄汁在一排排透明的酒杯中格外显眼。
席上的人们不管熟不熟悉都用着熟络的语气说话,许久不见的哥哥姐姐自来熟地应付着,不会让话掉在地上。
侯钧山松了口气,乐得没人注意自己。他在这份狭小的安静中专心吃饭。不知不觉间和他同龄的孩子们都下桌玩去了,但他只略瞥了一眼,就继续对付眼前的大闸蟹。
“刘总!”
“刘总好!”
“诶,都还吃得惯吧?”
“吃得惯,我敬您刘总!”
大人们忽然都举杯站起来。侯钧山慢半拍照做。他个子还太矮,几乎是被大人们夹在胳肢窝下面。人们一弯腰,他就被遮住了。
侯钧山不在意,但还是举起葡萄汁,勉强也隔空碰了个杯。人们又在说些他听不懂的话,说个没完。侯钧山站了五分钟,见没人在意自己,就又坐回原位,特意吃得很安静。
“这是哪个的娃娃?”
这语气似乎不大耐烦。
侯钧山一抬头就发现大家都看向自己,为首的是那个红光满面的刘总。他笑出皱纹,眼睛却在责怪。
侯钧山立即放下筷子站起来。女职员看出他的尴尬,把手搭在他的肩膀上。
“刘总,这是侯部长的儿子,惦记着吃呢,弟弟,快给刘总敬个酒吧!”
侯钧山确认自己一整套流程都有做,但现在解释没有人会听。他本能地再次举起快喝光的葡萄汁,硬着头皮准备往前走。
“哦,没听说老侯还有个小儿子啊。”
刘总没看他,跟旁边人说了两句,就到下一桌去了。
侯钧山还站在原地。人们的视线居高临下地向下瞥,又很快略过他,继续去捕捉感兴趣的对象,开启一段新的恳谈。
侯钧山踌躇起来,慢慢挪回去继续吃饭,但怎么都没之前香了。不远处传来同龄人的嬉笑声,他们打闹着穿堂过室。侯钧山瞅见眼熟的姐姐,但又不敢上去请她带着自己。
肩膀忽然一沉,热烘烘的酒气熏得他想打喷嚏。
“你刚怎么不给刘总敬酒?”
这耳语有些咬牙切齿。侯钧山怀疑自己听错了。
侯部长的大手捏紧,几乎将这个绿豆芽似的孩子拎起来,急匆匆地推到了刘总面前。
“刘总,这是我老家的那个小儿子,才接过来,不大懂事,话也不会说,您别见怪!”
大手按在侯钧山头上,摸两下,又摁一下,让他谦卑起来。
“钧山,你刚想跟刘总说什么?”
侯部长循循善诱,手又搭在了他的肩膀上。
侯钧山感到困惑。他都不知道自己想说什么。不对,更确切地说,他觉得完全没有什么要说的才对。
然而肩膀上的手越发使劲,几乎掐进他的肉里,下一秒就要叫他疼得叫起来。
“刘叔叔!”
大哥侯铭山惊喜地走过来,很快接过了话头。
刘总的笑容忽然松动,呈现出一阵恍惚。
“铭山啊,”刘总的目光穿过大哥,不知道看到了谁,“学校放假了吗?”
大哥说起学校里组织学生会活动的事,刘总听得津津有味。侯部长终于放弃侯钧山,去到长子身边。侯钧山松了一口气,找机会从大人的圈子里溜掉了。
酒局绝大部分都是大人的地盘,孩子们便在缝隙中玩闹,被发现了就表演一二,没被在意就继续我行我素。侯钧山逃离前者,却也无法进入后者,尴尬地保持沉默,游离在角落。
室内修了水池,青石凿的水道曲折蜿蜒,里面有瑰丽的大眼金鱼在游,外面则摆了一盆盆袖珍的盆景。
侯钧山藏在里面,找到了乐趣。他从未见过修剪得这样精致的树。捧起盆景,就好像怀抱了整座山林。山风在手心吹拂,木叶在眼前摇曳,有种熟悉的安心感。
有脚步声传来。
侯钧山蹲在地上,先看见一双深蓝色的球鞋,顺着黑色的工装裤往上,是件印了骷髅头的黑短袖,不知又是哪个部长叔叔的儿子。
还没等他看清楚,那张眉眼深邃的脸就俯下来。
“你在做什么?”
听到声音,侯钧山才反应过来对方是女生。他看着她黑得发亮的短发,有些错愕。但想着盯着别人看不大礼貌,他很快移开的目光。
“我觉得……”他说话总是很慢,“这些盆栽修剪得很好,但是水好像浇多了……”
侯钧山捧起手边的一盆红色的天竺葵,凑近了看,发现根系发黑,散发着一股腐臭味。
“这盆的根泡得有点烂了。”
那孩子也蹲下来看,点了点头,“这种还能活吗?”
“后面换土好好养的话应该没问题,烂得不是很严重。”
“那就换土吧。外面草地上的土可以吗?”
她接过那盆天竺葵就站起来,带着侯钧山径直往外走。
侯钧山鬼使神差地跟着她,不时左顾右盼,生怕被其它人发现了挨骂。
“等等,这花是这别墅里的人照顾的,咱们得先跟人家打招呼吧?直接抱走是不是不大好?”
“没事的,”不知道姓名的短发女生大步向前,莫名有些急迫,“跟我来!”
她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顺手拿来了锄头和陶盆,一齐给侯钧山拿着。
“我们拿了没关系吗?”
侯钧山看到这里的工作人员就在不远处,紧张得将锄头藏在怀里。
“等下还回去就好了,我记得位置。”
女生忽略了鹅卵石小路,毫不在意地踩上草地,走到草地深处的柏树下。
“这里不错吧?我们就挖这里的土。”
女生将天竺葵盆栽放到地上,一只手抚上柏树的树干。她张开手臂,缓缓绕着树干逆时针转了一圈。
“这里?还是跟管理员说一下吧,我们把草皮挖破了……”
“没关系的,”女生走过来拿起了锄头,直接挖了起来,“我会说是我挖的,你就帮我把土装好行吗?”
草皮已经破了。侯钧山纠结了一下,还是照做。他上手分开湿土里的烂根,又将天竺葵埋进了新的陶盆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