忠瑾伯看着眼前的女子,又望了望一旁站着的程家三兄妹,“程家担得起忠孝节义四字。”
继而转头看向程如林,肃然长揖“程公,今日所托之事,万望程公鼎力。恐程公此恩此义,唯有来世再报。”
程如林回礼,“忠瑾伯言重,这每一步皆经慎重思虑后而决,纵使今日无忠瑾伯相托,我程某亦不会违背初心,更不敢敢误国误民。”
忠瑾伯踏凳临轼,众人伫立凝望,但见车影渐渺,终杳入长街月色,不复得见。
月色如水,清辉遍洒,将来或映血火,或照枯骨。谁都不知,今日这一面会在未来变作何数,前路晦明,惟持本心而行,已无他途。
程氏百年家训"忠勇传世"四字,泛起冷铁寒光。
陆氏牵住程徽音的手,月华浸透罗衣,两人踱于花园,叠石流水,长月流光。
这是程徽音第一次见到自己母亲非同往日温婉之态,言辞沧桑而沉重。
如松风振壑,独立苍穹。
往事如同画卷徐徐在眼前展开,原来母亲生父曾为忠瑾伯副将,殁于伏击瓦剌之役。忠瑾伯恸之,遂将她教养于府。
因而,自幼与中宫皇后相识。曾亲见帝后青梅竹马之情谊,更蒙皇后挡箭救命之恩。
“当今圣上十七岁临朝登基,太后垂帘把持朝政,动辄掣肘,几近沦为傀儡。在前朝受尽委屈,后宫亦不得安宁。”
“直至皇后及笄之年,那万人之上尊贵的天子折腰求娶,甚至为得太后首肯,寒冬腊月于殿前长跪三日。”
“红妆未卸的少女,如何能拒这倾世温柔?便是再说不出一个“不”字。执子之手,纵刀山火海,亦甘之如饴。”
“忠瑾伯曾谏,我亦苦劝。然她如飞蛾扑火,终是奔着自己的心执意而去。甚至不惜与母家决裂,与我义绝。”
在母亲的口中,程徽音似乎看见尚在少男少女时的帝后,落雪之时,挽着手相护扶持,走上这万山之巅。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只是那风雪中相护扶持之影,终究走成了史书上“帝后失和”的寥寥数笔。
“皇后失德,皇后失德。”陆氏遥遥望着一地树影,自嘲一笑。
“昔年陛下不是没有许过金屋之誓,待皇后更有椒房之宠。如今观其誓,又何尝不是谶语?岂非悲哀?”
程徽音随母亲立于廊下,月影落入湖中,碎成一片又一片。
“音儿你说,为得一人心,自陷此境,可值得?”
情爱之事可撼天动地。
可程徽音却无法回答母亲所问,情爱之事,她不解亦不敢思。
她唯一所知,便是眼下,皇后娘娘望着月色如水,衾枕之间,不知几多寒霜。
“然为娘如今却难护你不得,日后…恐难免使你重蹈覆辙。”陆氏垂头看向程徽音,目光几溃,话语带着心碎之痛的颤音。
程徽音望着天边皓月,转而凝视母亲,“可是母亲与父亲所做决议,涉及夺嫡之事?”
陆氏未直接回答,眸光倏尔避之,长叹,“音儿,有些路是无法决断,亦无法回头的。”
“三皇子不擅弄权,待下亲厚,怀济世之志,绝纨绔之风,明辨正邪。较之大皇子,实为东宫上选。”
一片柳叶飘落湖心。
恰映出程徽音眼底犹疑转瞬即逝,旋即被涟漪吞没。
“程家忠君为国,深受皇恩。今为社稷计,徽音既承宗姓,自当以门楣为重,合宜嫁与三皇子。”程徽音垂目,眸中如湖面平静,难辨悲喜。
陆氏睹女如此,心如刀割,可除了长叹已别无他话。
“母亲毋需多忧。”程徽音犹低声劝慰,“三皇子并非今上,女儿与…他,或许不会走到今日帝后之境。”
星点点,月团团。倒流河汉入杯盘。
程徽音回到自己的院子,坐于廊白玉莲盏中,月影随漪碎散。倾盏尽饮,而后拨了拨弦,琴韵飘扬拂过满庭月花,于四方之中层叠荡。
皓腕间一方素帕,竹影摇曳,似欲乘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