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坤宁宫。
“皇后!朕何曾负于你,乃至你怨怼朕如此?”兴宗帝的手重重拍在了案上,黄镜震颤,妆奁被扫落一地,“朕与皇后结发廿载,何曾如此离心,岂是因朕未立明绪为东宫?”
在帝王质疑的声音中,珠钗尽落,玉石四散,一颗夜明珠直直滚到了塌边,她跪在地上,迟迟不语,任凭天威如何震天动地,终是无一言以对。
清风夜拂,云母屏风难掩烛光幽微,两人就这样僵持不下。皇后兀自笑了,如夜枭啼月,微光映于她素面,带着几分凄凉狰狞,“皇上,终是太仁慈。”
轻飘飘的几个字,利刃剖玉,将两个人之间的伪饰,撕得粉碎。闻之,兴宗帝面色如常,龙袍之下十指却紧紧握住朱砂手钏,关节泛白,“皇后此话何意?”
皇后只是仰着头看他,眼角噙着泪,若语若喃,“结发廿载,我何尝怨怼过夫君?实乃夫君对我,嫌隙已久。”
兴宗帝凝视皇后,但见秋水双瞳澄澈如镜,昔年种种,历历可鉴。曩日山盟,犹在目前,大婚之夜执手共剪花烛,他是何等之喜,“此生绝不负你…”
不过恍然之间,过往如同云烟四散,待兴宗帝回神,眼前唯有故人傲骨支离,青丝散地,不由得闭目长叹。
皇后叩首,金石之声震殿,“陛下既然已绝念旧情,臣妾愿请长锁宫阙,此身可弃,此命可休。”
声渐低微,复顿首,泪如滚珠砸在地上,“只求圣恩,宽待臣妾之父兄。”
闻言,兴宗帝怒极反笑,“皇后重病难起之日,尚有力气触怒讥讽朕。既然你愿效汉帝之李夫人,那朕大可遂你之愿。”
珠沉玉碎,君心妾意,尽皆迸裂于此深夜中。
皇后没再说话,叩首再三,云髻委地,声若游丝,“臣妾谢陛下…隆恩。”
谢明绪站在坤宁宫外遥遥望着天际月色,忽见群鸦惊飞。母后已醒,殿内唯余帝后二人。虽不闻父皇母后所言,然心悸不止,如鼓长擂。
当——
一声沉重的闷响带着一丝锐利破空,声如金玉迸裂,穿透六花隔扇门,在他眼前炸开。
他的眼睫抖了抖,但见朱门开阖,明黄龙袍灼目。兴宗帝扶着门框的手微微发抖,轻轻瞥了眼自己的儿子,长叹一声,摆了摆手示意他入内。
谢明绪走进门,便看见母后双眼无神如泥塑跪地,烛光将熄未熄,她的眼角尚有未拭去泪痕。
“母后。”谢明绪趋前扶起皇后,原本想问龙颜大怒之由,然言至嘴边,终转弯,“与程家一事…”
皇后倚塌而坐,双目注视窗前花烛焰火幽幽,“子衡,并非是母亲不体谅程家,亦非有意为难,实乃为你计深远!”
谢明绪跪坐于皇后膝侧,“母后也曾说过,情爱一事,不可强求。”
皇后看着自己的儿子,看着他明亮的眼睛,打断了他,“情爱一事或可由心,然庙堂风云,何曾由人?”
谢明绪怔怔望着自己的母后,不知道为何,忽觉殿内寒彻骨髓,喉间微动,“母后,儿臣已应了程三小姐,乞母后高抬贵手全儿臣信义,莫要让儿臣失信于她。”
皇后抚了抚他的发顶,明明是舐犊温情之瞬,然她所言之话却震动大殿,“程家握着北疆几十万铁骑,如今正得皇帝青垂。我的儿,你是要全信义,还是要江山社稷?”
“儿臣能否位至东宫,当凭儿臣之己能。怎可折她之翅膀,来做笼中金雀?若非如此,儿臣则不能御极称帝,那儿臣宁弃九鼎。”
“亦不愿见她摧眉折腰。”
谢明绪的话斩钉截铁,不带一丝一毫的犹豫。
皇后怔望着自己的儿子,良久,摆了摆手,“本宫知晓了,你退了罢。”
殿门开合,皇后紧攥床上纱幔,方才谢明绪的话犹在耳边,字字句句如同刀子直直插进她的心中,喃喃又喃喃,“亦不愿见她摧眉折腰…”
如此真挚之意,让她忽见往昔幻影,少年绿鬓,红袖添香。彼时情深,甘弃金闺玉堂,何曾料得,今夕独对孤灯,笑看君恩如露。
原来,同他走上这万仞之巅时,便已注定,他会负了她。
皇后闭目,眼泪滚落。
夜漏三更,圣诏于深夜中骤降,震荡京城。
贵妃教养不力禁于西苑降为嫔位。皇后失德亦当惩诫,禁足于坤宁宫内。
圣旨煌煌,传至程府之时,忠瑾伯尚未离府。他与程如林密谈多时,甫一出门,便闻此诏。
“伯父。”陆氏立于廊下敛衽行礼。
月色惨淡,忠瑾伯望了望陆氏,面色略带惭愧,声音沙哑如裂帛,“时至今日,中宫娘娘与我挟恩图报,祸及程家,今已不堪受此伯父一声。”
陆氏广袖翩跹,微微一笑,“程家幸得陛下垂青入京,便是福祸相依,理之常也。况今日之事,实乃夫君与小女自决。伯父鞠躬尽瘁以报国,若家严尚在世,亦定会赞同小女今日之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