冥界有一座城池,名曰泣城,里面的鬼与其他地方都不太相同。人间传说,怨气未消者成厉鬼,其实不尽然。只是细分种类是一档麻烦事,判官大人不爱干,由着人间话本以讹传讹。但其实冥界恶鬼不止厉鬼,有这样一种鬼,专门以厉鬼为食,这种鬼原被称为“食邪”,但吃多了厉鬼,以恶食恶,食邪们常常也不得善终,最后化为与厉鬼一般神智混沌的恶鬼。
食邪力大无穷,判官自诩只是一文弱书生,实在对付不了这些食邪们,只好把他们关进城池里,待日后慢慢清理。
神智混沌的食邪更加嗜鬼,哪怕将厉鬼们统统捉来也填不饱他们的肚子。食邪出城、百鬼夜行的事情八百年便会发生一次。
人间启安帝之后,民间评说,荒唐的时代已经过去了。
此话不假,人间太平,勾魂使者们遇到的厉鬼都少了许多,小黑小白两口子都闲到发毛了,倒是给勾魂使留下了充足的思考人生的时间。
但是……这座城池近来却愈发不消停。
判官手中拿着小鬼们刚递上来的食邪暴动的情况记载,掐指推算百鬼夜行的时间。还没等他推演出什么,判官府中就闯进一只鬼来。
判官头也不抬,“梅花精,你来我这里做什么?”
寒铁锁束缚魂魄之力,濯清尘乍一佩戴寒铁锁,很快就睡了过去。步生莲想起判官口中的的判罚,身影一晃便坐在了判官对面,表情郑重,“我想跟你商量一件事。”
判官拿出一个算盘摆在桌上,拨弄几下之后,再次看向手中的纸页,还不忘抖动两下,“你的功德与罪过是你自己的,启安皇帝的功德与罪过是启安皇帝的,你无法拿你的功德去填补启安皇帝的罪过。”
“我知道……时间能不能往后推一推?”
步生莲回复得如此之快,判官抬眼瞧了他一眼,见他神色自若,似乎早就接受了这事……如今这只梅花精是在打别的主意。判官摇摇头,要不还是把身后书架上的这些禁书都烧了吧,省得各路神仙都跟眼前鬼一样偷他的书看。
“不行。”
“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
判官不甚在意,“但鬼是死的。”
步生莲无话可说。
濯清尘自戕的判罚结束之后,他们二人身上背的罪责判罚起来想必是一样的结果。他这些年没少去泣城收拾暴动的食邪,算起来也积累了一些功德。功过旁人无法相替没关系,他有办法,但是……这些功德还不够,哪怕他现在去把泣城的恶鬼全杀了都不够。
许是桌子后面光线不好,判官拿着纸走到堂中,装模作样地掐算,口中念念有词,经过步生莲时还时不时抖两下纸张。
步生莲皱着眉看他在堂中走动,在他烦人的动作中瞥见了纸上的数字。步生莲一惊,怎么比以往多了这么多?
判官似乎知他心中所想,开口提点道:“自启安帝后,人间太平。”
那么百鬼夜行岂不是要提前?
百鬼夜行,泣城潜伏的大鬼会尽数出游,所到之处人魂鬼魄尽数化作厉鬼,直至冥界之中再无清明神智。若是任由他们离开重重禁制的泣城,冥界恐怕会在百鬼夜行之后,裹着一众恶鬼化为虚无,再从虚无中重生一次。想起这些时,梅花精甚至能够在脑海中具象出冥界像种子一样,从莹白的小粒自虚空诞生的场景。
步生莲看着判官掐算日期的手势,突然说道:“百鬼夜行我来处理,谁都不能插手。”
还没等判官弄明白怎么就听步生莲摆布谁都不许插手,这梅花精已经跑掉了。判官扔下那几张纸,捏了捏胳膊,“抖得我胳膊都酸了。”
濯清尘在梦中恍惚不知春秋,这次却不是噩梦,梦中是三百年前太子府中再寻常不过的日子。他从永远也看不完的小山似的奏折中抬起头来,便看见坐在庭院里暖阳底下,不知从谁家的花园里撷来满怀花枝的步生莲。濯清尘支着脑袋看了一会儿,忽然推开奏折,取来彩墨和画卷,就着窗外的春色描画起步生莲的模样。他那时在想什么呢?他在想:若是时间永远停在这一刻该有多好啊。
睡梦中,濯清尘的嘴角漏出一点笑意,然而下一刻他又蹙起眉。他在这样的美梦中隐隐有所不安。他上一次做了一场等待步生莲回来的美梦,噩梦却如影随形陪伴了他三百年,那这一次呢?濯清尘没有勇气将美梦再做下去。
睫毛忽闪,濯清尘慢慢睁开了眼睛。
外面小鬼仆们的说话声断断续续地传到房间,“归尘……泣城……受伤……”“因傒貘……化成厉鬼……差点压不住……”
濯清尘猛然清醒,身影消失在房中,只余下床边小桌上一张字条,被他迅疾离去带起的风吹到地上。小鬼仆先是听到锁链碰撞的声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那只正说着话的鬼仆便被濯清尘提了起来。
镣铐传出不安的蜂鸣声。
“泣城在何处?”
“酆都东境,鬼气最浓郁的地方。”
濯清尘的身影还未凝结出实体,便再次消失了,只余下几只慌张的鬼仆茫然地看向周围。
越接近泣城,城中恶鬼的怒吼声便更加震耳,似乎下一刻就会将泣城城门震破,脱逃而出。就这个架势,百鬼夜行也许真的会在他与濯清尘的判罚之前到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