濯清尘被少爷的不成体统气笑了——钉子密函也就罢了,竟然还敢在发往朝廷的军报上胡闹……只是,不是说等打完仗,以伤病未愈为由辞官的吗?怎么还改了?京城中人大都知道太子府的莲少爷,这下回来,还怎么在京城闲逛,跟魏源一样天天贴个假面吗?这混账……是连爹娘起的名字也不要了吗?怎么长了一岁,愈发不像样了。这次不能轻饶,等阿莲回来得好好修理他……先打二十大板,三天不许进太子卧房……求饶也不行,就让莲少爷在院子里跟他的梅花作伴吧。
濯清尘把桌上的奏折合上,那人归期愈近,他便愈发没有心思在这些朝事上了,不好不好。濯清尘在内心深深谴责自己,又毫无负担地把这罪过推给了莲少爷——谁让莲少爷接二连三胡闹吵他的?
濯清尘笑了一下,让午令给阿莲搜罗的话本,他还没来得及查阅一遍——莲少爷看话本不挑,拿起来就是看。书铺的老板做的好生意,总爱在里面加上几本乱七八糟的书。北疆战事紧要,这一年莲少爷估计没时间碰过话本,回来估计得补上几个大夜,他得速速把那些不该让莲少爷看见的本子挑出来。
“你跪在地上做什么?起来吧,若无其他事要禀报,便退下。”
濯清尘的表情甚至称得上轻快,白无生抬起头,看到濯清尘这副表情,眉心的褶子更深了。
白无生离开时带上御书房的门,他走到御书房前,转身倒退几步,也不知到底看没看见人,伸着两只胳膊朝房顶上挥舞。身后一声叹息声,白无生吓了一跳,回头,见是十七。
“白大人,大白天待在屋顶上,卑职是生怕旁人看不见吗?”
“那你在哪里,藏树上?”白无生挥了一下手,把这无关紧要的话题跳过,“十七大人,你可知莲将军的事?”
十七点头,“钉子密函先一步到达京城。”
“那陛下这是……十七大人,此事说不定有蹊跷,莲将军他……”话说不出口,白无生长长叹了口气。
“大人放心,我护卫陛下不得擅离职守,我已经派人去联络齐将军和谢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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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陛下,钉子已经将少爷运回来了,现下在太子府。”
“运?”他坚持了七天的面具终于出现了裂痕,但一瞬间的崩坏之后,他笑着摇摇头,“阿莲这次太过分了,我得好好罚他。”
他设想过无数次步生莲回来的画面。步生莲才等不及和军队一起回来,一定会快马加鞭早些时辰回到京城,趁他刚下早朝或者批改奏折时突然出现。他手里一定会带着些礼物,从路边摘的花、醉春楼的点心或者一兜子没来得及寄出的信,然后生龙活虎地、笑容洋溢地走进来,抱住濯清尘,说:“哥,我想你了,你想我了吗?”
濯清尘决定这一次认真地回答他,亲口告诉他:我想你了,想到快要忍不住策马找你去了。
可是从白天等到夜晚,濯清尘笑不出来了。
他站在亭前,遥遥地看着观雨亭里那个方方正正漆黑的棺椁,并没有胆量去分辨这是一个玩过头的恶作剧还是一个不可言说的悲剧。他无限地拖延着时间,不去分辨,好像就能拖到那个大黑盒子里的人耐不住寂寞,自己跑出来。
他决定不惩罚步生莲了,他会把步生莲紧紧地抱住,然后跟他说:梅花要开了。
但是太阳往西走,月亮挂中天,他还是没等到步生莲从棺椁里坐起来。
黑夜吞没了濯清尘的笑容,只有一声带着颤音的、隐忍悲伤的话语透过黑夜传了过来,那话语里带着几分乞求,“阿莲,别闹了……再不起来,我真的要生气了。”
没人理他。
于是他只好迈着僵硬的步伐,一步一步地走向那个恐怖的黑盒子。
月光让他看清了棺椁里的人。
步生莲安安静静地躺在里面,脸色灰白,丝毫没有要醒过来的痕迹。衣领遮挡下,脖子上的伤口半遮半掩,看不真切。胆小的验尸者伸了好几次手,才终于积攒出足够的勇气掀开他的衣领。
那道伤口几乎要割断步生莲的脖颈。
头上的旒冠滚落到地上,一声轻响,濯清尘的梦终于被敲醒了。
濯清尘的思念与牵挂确实无需再用书信寄托了,他的思念与牵挂在他的面前,成了虚无。
肝肠寸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