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识觉得自己做了一个冗长的梦,梦里如走马观灯,从年少情深,到被迫分离,曾经发生的许多事,梦里又经历了一遭。
灵台逐渐归于清明,脑袋深处却疼痛欲裂,她皱了皱眉,下意识想揉按额角,却被一道刺眼的光线晃开双目。
殿中悄然,不见宫人,也不见赵橓华,宋识心里犯疑,掀开被衾披衣起身,昨夜她记得赵橓华说回来拿酒,之后的事便再也记不得了。
她揉了揉额头,抬手挑开珠帘,只见赵橓华伏在案上,周围一片狼藉,到处都是半倒的酒坛。
宋识一不留神,脚底踩到个酒坛,身形忽而趔趄,情急之下,她手里不知扶到个什么物什才勉强站稳。
赵橓华被这一串动静吵醒,半睁开眼看了几圈殿内,晃神片刻,才对着宋识恹恹说道:“都说酒能解忧,为何我喝了以后心里反而更难受了。”
宋识亦有同感,那酒入口是甜的,没想到后劲竟然这么大,她看了看窗外,时辰已然不早,“是不是还未向太后娘娘问安?”
赵橓华恍然想起她已回到行在,依着规矩每日需向太后孟氏晨昏定省,正要开口,突然感到额角胀痛难忍,不由嘶了一声,按着额头道:“怎么也没人喊我们,今日还要让世宁帮你审问那个贼人呢。”
说话间,数名宫人应声而入,将醒酒汤摆在案上,又备好盥洗之物。
其中一位宫人走上前躬身行礼,道:“昨夜帝姬与宋娘子饮了许多酒,太后娘娘怕奴婢们扰了两位休息,命奴婢等帝姬或宋娘子醒了方能进殿。”
赵橓华顿住手里的动作,“娘娘来过?”
宫人道:“娘娘怕帝姬住不习惯,特来看看还有什么需要添置的。”
赵橓华眼眶倏而湿润,以前她吃不了一点苦,可经历了那么多,再也没有什么苦是她不能受的,便端起醒酒汤笑了笑:“比起外面,这里什么都好,无需添置任何东西。”
从行在出来时,差不多是巳时。
宋识直奔官驿,种世宁早已等候多时,钱良嘴里塞着个布团,被捆坐在座椅上,衣袍间血迹斑斑,看来在这里没少受皮肉之苦,不过种世宁把握着度,那些伤并不严重。
“昨日到现在,此人几次想要自我了断,只能把他绑成这样,”种世宁面色复杂,手握长鞭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面,“不过如宋娘子所说,夜里还真有几人打此人的主意,那几人已被我关在隔壁,宋娘子来之前,这些人也陆续交待了一些,他们听命于汪俊贤,此人对宋娘子动手是因为害怕更替字版一事暴露。”
宋识冷冷盯着钱良,“除了这些,还有别的?”
钱良面上露出惧色,把头低得不能再低,昨日之事他仍心存余悸,只要闭上眼睛,杖头傀儡仿佛就会出现,歪头转着眼珠子死死盯着他,有时还会拽着着他的胳膊往前走。
种世宁顿了顿,她废了很大功夫才从此人嘴里撬出来一点有用的讯息,此人似乎神志不清,说过最多的话是他遇到了鬼,还说宋识能让杖头傀儡拖着他走,让自己离宋识远点。
对于宋识的事,她来了扬州多多少少也听了一些,只觉得命运有意捉弄这对有情人,便笑着对她说:“剩下都是些不中听的疯癫之语,宋娘子听了也无用。”
宋识道:“种少将军可知平江府贪墨案?”
种世宁拧紧眉心,此案颇为古怪,民间传得沸沸扬扬,宋识的长兄宋鉴被梅天梁诬陷牵扯进贪墨案中,民间传言神仙见不得好官蒙冤,连生两番异象以作警示,“此人与贪墨案也有关系?”
宋识走到钱良面前,直截了当道:“他就是当日灭口梅天梁的人。”
种世宁瞬间了然,“原来如此,难怪宋娘子一定要抓住此人。”
宋识道:“平江府贪墨案虽然结案,可梅天梁与刘允不过是被人推出来顶罪的替罪羊,徐宪使核查账簿,发现还有二十万缗库银不知所踪,但这笔钱在梅刘二人那里均无记录。”
所以,这笔钱只会在二人背后的人手中。
金兵接连进犯,军中钱粮难以为继,为了抵御金兵,将士们不得不将自己的俸银私财全部拿出贴补军需辎重,因此种世宁听到这些,不免心生愤忿。
她忍不住握紧拳头,咬牙切齿道:“这帮蠹虫,将士们缺粮缺衣,有的人连件趁手的兵器都没有,还在前线苦苦抵抗,他们竟然只想着如何侵吞钱财。”
宋识稍加思索,“此人既然听命于汪俊贤,想来汪俊贤知晓那笔库银的下落。”
说到这里,两人一齐看着钱良,种世宁扯掉梅天梁嘴里的布团,猛地扬起手,将鞭子重重抽打在椅背上。
钱良垂着头哼笑一声,闭上眼就要咬舌自尽。
种世宁脸色骤变,捏紧他的下颌。
秦夷简也不再继续养魂,当即从玉佩里现身,他站在宋识身后,趁着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钱良身上,将昨日杖头傀儡的断手拿在手里晃了晃,那个傀儡是他第一次能够附身的东西,所以趁着人群散去,他就将傀儡收在身上了。
钱良看到杖头傀儡的一只断手凭空出现,吓得一哆嗦,连人带椅向后仰去,无奈只能大喊一声:“小人交代!”
秦夷简垂下眉眼,将傀儡的断手敛入袖中。
宋识总觉得有些奇怪,看钱良的反应,方才应是被什么东西吓到,可她转头看向身后,什么也没有。
种世宁命人将椅子扶正,抱着双臂居高临下地睨着钱良,“快说。”
钱良道:“小人只是听命办事,至于汪相公如何处理库银,小人真的一概不知。”
衣衫间的芙蕖香令宋识心神稍有平定,她并不相信钱良的说辞,回头继续盯着他,“二十万缗库银不是小数目,汪俊贤必然瞒着官家,你说如果官家知晓了此事,汪俊贤还能保住宰执之位吗?”
钱良低着头,这几日他不是没有听到朝廷想要罢相的传闻,但那人对他恩重如山,无论如何他也不可能背叛那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