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子,钟义寒大人求见。”
青烟袅袅柔柔在乾清宫的熏炉中氤氲而起。隔着珠帘,谭小澄轻声向暖阁中闲坐的那人回禀道。
嗒的一声清响,是玉石棋子落在棋盘上的声音。须臾过后,宁澈清冷的嗓音从阁中传来:“宣他进来吧。”
很快,有踏踏的脚步声由远及近。珠帘打起,那个年轻的文官走进阁中,身上的官服红的似乎都快要烧起来。
钟义寒撩袍行礼,可跪下后,却只是双手贴扶着地板,一言不发。
宁澈一侧的眉毛挑起:“爱卿何事?”
钟义寒抿了抿唇,伏低身子道:“陛下,臣恳请您收回将臣外放出京的旨意,臣想留在京中。”
宁澈并没有丝毫的意外。
他转了转手上的扳指,并没有接钟义寒的话:“朕正好无聊的很,钟大人过来陪朕下盘棋吧。”
“陛下,臣……”
“朕现在不想听别的,过来下棋。”宁澈打断他,用玉扳指在棋盘边沿上磕了一磕,“坐那。有什么话,下完棋再说。”
纵使心中有千般不愿,钟义寒也只得应是,在棋盘的另一侧坐了下来。
“把你的真本事拿出来,别让着朕。”
钟义寒在广袖下用力握了握拳,凌厉的神色在眼眸中一闪而过:“臣遵旨。”
落子开局。
钟义寒唇峰紧抿,一子一子落得飞快,似乎要将心中的积怨全部都发泄在棋盘上。很快,宁澈的白子就被他围死了一大片。
宁澈却只是不慌不忙的纵览着全局,暗中瞧出了钟义寒的破绽,不动声色布下数枚钉子,将对方的后路一点点侵蚀。
一炷香后,钟义寒看着自己满盘的困子,心落千丈。
宁澈慢条斯理的落下最后一子,一锤定音,胜负分晓。
钟义寒却仍看着棋盘发愣,不知自己从哪一步起,满盘皆输。
宁澈抱臂向后倚去,嘁了一声,轻笑道:“你心不静。看朕不顺眼就罢了,却先自乱阵脚,活该。”
“臣……”钟义寒抬头,眼睛却不自觉的向其他地方扫去。
宁澈啧声:“行了别看了,乔乔这会儿不会过来的。”
很显然,他已经什么都知道了。
钟义寒终是泄了气,低头道:“她……不认我。”
“不然呢,你想怎么着?”宁澈呛了他一句,“是你们当初不要她,现在上嘴皮一碰下嘴皮,就想让她认了你,之前的账一笔勾销,来慰你的良心?哪来的这好事?”
钟义寒张了张嘴,却没有声音。
“要让朕说,她就该不认你。自打她这次回来,在宫里没受过一点委屈,每天都开开心心的,结果见你一次,回来就自己回房间里偷偷哭,我看着心疼,还帮不上什么忙。”宁澈越说越窝火,刀了钟义寒一眼,“一想起来你们当年干的那混账事,朕就恨不得把你拖出去揍上一顿。”
钟义寒抬起头来:“她,她哭了?那现在怎么样了?我……我能去看看她吗?”
“不能。”宁澈没什么好气,在骂人这件事上,他就没输过。
昨日夏绫从宫外回来后,什么话也没说,只是回到从前她与小铃铛住的那间小屋,关上门将自己锁在里面。
宁澈政务缠身,是到傍晚传膳时才觉出不对劲来的。
夜幕已然四合,可房间中并没有点灯。宁澈忧心她,轻轻扣了扣房门,可只传出夏绫有些发闷的声音,阿澈,我想一个人待会。
一听这声音,宁澈便知她是哭过了。
可只过了一夜,到今日一早,她就又恢复如常,笑嘻嘻的出去遛狗,好像什么都没发生过。
钟义寒垂着头道:“我会用我的后半生,向她赎罪。”
“这就是你不想离京的理由?”
钟义寒的声音愈发不稳:“我找了她这么多年,这才刚刚找见,又要天涯两隔。我,我心里实在是放不下啊。”
见他是真的动了情绪,宁澈的语气倒缓和了些:“那你留在京城,又能做的了什么?况且,她对你的几分宽容,也是看在你对海防的担当上。你若是在这个节骨眼上连正事都扔了,只怕她会更看不起你。”
钟义寒从来没有面临过这样的抉择,他这回是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宁澈叹了口气,凑近他道:“这样,你先离京。到了南边以后,多上些折子回来,别干巴巴的光说正事,也夹带点家长里短风土人情的,朕旁敲侧击的多跟她说说。她这个人,就是嘴硬,心软,待时日久了,没准就想开了呢。”
钟义寒抬起眼,犹疑的看着宁澈。他本以为,对方同自己应当是站在对立面上的,可为什么会帮自己呢?他应该接受这份“好意”吗?
“陛下,何故要帮臣?”
“朕不是帮你。”宁澈冷言道,“朕帮的是乔乔。”
他在自己的心口处点了点:“朕最知道,这里梗着一根刺,是什么感觉。她越是表现的像什么都没发生,心里的疙瘩就硌得她越疼。我只是希望她能真正的跨过这道坎,而不是埋上一道没有长好的伤口,不知何时就会疼的死去活来。”
钟义寒忽然意识到,因为自古以来舅甥之间微妙的关系,他天然对眼前这个人带了许多成见。或许是他浅薄了,这个人是真心盼着夏绫好的。
钟义寒俯身跪下,对宁澈深深一拜:“臣,叩谢陛下。”
“你用不着谢朕。”宁澈对钟义寒如此庄重的致谢并不领情,“我只是希望乔乔开心。如果哪一天,她觉得杀了你会更令她快活的话,朕也会毫不犹豫的要了你的命。”
*
是夜,夏绫斜倚在乾清宫的帐幔间,翻看尚衣监进上来的大婚婚服的式样。
宁澈有时晚上也会抽时间看一会内阁的票拟,夏绫洗漱过后,便会先窝在床上看会别的,等宁澈过来,躺在一起说说话,说着说着,不知什么时候就睡着了。
没等一会,便听寝阁外有了声响,珠帘琳琅轻碰,宁澈打帘子进来了。
夏绫没抬头,拄着腮懒哼一声:“今天这么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