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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3章 番外 春风无渡 (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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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儿今年其实也只有十一二,三四年前,宣柳还在世的时候,她也才入游仙楼不久,现在对那会儿的记忆当然所剩不多了:“我就记得她会每天给我们梳辫子,梳得可好看了,说话也轻声细语的,”又艰难想了会儿,拍手道:“哦,对,还有她那个时候肚子已经鼓起来了,但还要每天都花很长很长时间,就对着这个佛像,跪在那儿以前有个蒲团上诵经,挺着那么大的肚子,看着就怪不得劲的。”

“是嘛,”小宣虞第一次认真注目向室内所庄重供的那尊地藏菩萨圣像——宣柳死后,当然没有人再诚心奉佛,但云儿等婢女还是会按时清扫这些佛器,云儿这时也想起来:“哎,我前阵子才晒经来着,”她觉得小宣虞成天捧着都是字的书看,没准会对此感兴趣:“你想看看吗?都是你娘亲笔滕抄的。”

小宣虞点点头,但点头前还故意停顿,假装矜持地思考了会儿,不想教云儿觉得自己很意动急切了去。

云儿于是费力将几大箱檀香木经函全都从佛台底下拖出来:“都在这儿了。”

小宣虞逐一打开,就见其间果然盛满了经卷,且一卷卷全部是以漾着金色法性光晕的灵性文字写就,显然已是开过光的——即便小宣虞这样从没接触过也完全不懂佛道修持法门的外行,也能最直观感受到那光晕自带的祥和灵性气息。

云儿在旁就见小宣虞随即竟就真这么一卷卷挨个认真细读了起来,且仔细得一卷都没有遗漏,惊讶:“你连这都爱看啊?”她听过宣柳诵经,只觉得嗡嗡嗡听着就头疼,不知所云又没意思极了,不能理解且:“这么多,那你得读到什么时候?”

“你先去睡吧,”小宣虞眼也不抬:“放心,姨母今夜没空来管我的。”

……漏声迢递。云儿早熬不住歇去了,小宣虞也不时打个哈欠。

虽然宣柳抄所有经书都用的是汉文,且字本身小宣虞基本都认得了,可连在一起组成的经辞,在没有任何注解的情况下,小宣虞其实根本看不明白意思,能坚持下来也不是他对其中的意义真有多感兴趣,他不会告诉云儿,但他其实就是在借阅读这些宣柳手书,而想象读着时空两隔的那畔,曾终年抄录着这些经书的那个人而已。

不过宣柳抄的经文好多都是诸如《地藏菩萨本愿经》等重复的篇目,于是这么一遍遍反复读下来,还真教小宣虞渐渐看出了一二门道,尤其是注意到了每卷经书后回向的各种姓名,以及落款信女宣柳于仙历多少年月敬奉,于是明白过来这些或用于祈福或用于超度的经文,都是宣柳过去十数年来,所写给所有调教过的小孩子与不幸的死者的。

而等小宣虞将这几千卷佛经尽数翻阅完,灯芯都已烧尽,一夜快过去了——云儿还在熟睡着,小宣虞也不想教别人知道他做了这样的事,就打算自己赶快收拾好摆回原位,但方费力推着沉重的经函绕到佛台后,小宣虞灵感就忽有触动。

很难形容那种感觉,小宣虞的心跳突然不受控地加快了,竟还有一种让他极不舒服的晕眩感,他还不了解这是极危险的信号,却一定要弄个清楚,反就循着让他难受的直觉去找——啪,他竟意外打开了一副暗格。

暗格里竟也藏着具经函。但材质就和放在外头的檀木不同,居然是用某种白骨镶嵌成的,散发着尸油味,更以漆黑骨灰在其上绘制了繁复的供养梵文,形如密开的黑罂粟,小宣虞自是不晓得这是密宗特殊用途的供养法器,只看到罩盖在其上的一道引魂幡,绘地藏持求应珠、结满愿印,而其下写满了血书的经文,除了少数密咒用了梵文形式外,通篇更多以汉文写就,小宣虞已熟悉辨认出这字迹就属于宣柳,可这血经给他的感觉却与外头的截然不同,极为邪异、不祥,那干涸的血字间竟还蕴着一种淡淡的黑色阴气,小宣虞还不知道这意味着魔性力量,只发现内容是之前读了那么多都没见过的:“《婆罗门转生入胎经》?”

他本身阅读速度极快,更轻易就忽略了看不懂的密宗法咒名词,是以一下捕捉到了最后一段引他注意的语句:“…愿以此神通,证就因缘,使为夫虞粲之躯体死后,魂体出离,即刻转生,托入信女宣柳此胎…”小宣虞念了好几遍,脸色不觉有点变,但还仍不太能真正理解:“…什么意思?”

他一急,刷地就把那奉了《转生入胎经》的魂幡揭了开来,于是霍然便露出底下堆满的经卷,却皆是以驱邪朱砂写就的文字,小宣虞只是不意地一扫到,根本没来得及细瞅那上面写的究竟是什么,双眼就好像被灼似的刺痛无比,心跳更快得好像要从胸膛出来,脑子里甚至无故听到了“嗡——”的一声,别人如是遇到这种情形,第一反应该是赶紧退开缓缓,但小宣虞根本不知道什么是畏怯,反是连手里的《入胎经》都顾不上了,顶着生理的剧烈反应,一定要看清楚这害他这样的东西是什么!

小宣虞的眼前完全变成了血红色,视野不由自主地晃啊晃的,更强烈的晕眩感几乎让他想要干呕,却强迫自己定定地盯死了辨认——四十九卷,全部都是宣柳笔迹所书写诛杀献祭婴灵并镇压其凶死亡灵力量的法咒经文,全部指向的是,小宣虞不断地念出:“吾腹中胎子絮儿婴灵……?”

他猛地想起什么,重新拽起那《婆罗门转生入胎经》,一字字,从没有这么细致过得试图解析上面的经文——或许就如沈乾所说,天就不该生给这个妖孽异禀,让他能联系看懂其中的内容!

有时候足够的浑噩愚知、随俗虚伪、有所弱点忌惮、中庸容于尘垢方是能让人感到融洽相安的“人性”,因为人心恰恰是不堪向至深处窥探挖掘的,人性的复杂更是就连同一种特质横看和侧写而所呈现出的面貌也岭峰不同——他那实在过分的敏锐、洞察,天性的冷漠匮乏柔情,本质不信任一切的怀疑,锋利到会刺穿所有人和关系体面温情表象的直白不畏,好恶过激不懂缓和的态度,当然瞬间就将宣桃粉饰的美好假象尽撕碎了:

“我已犯下了这世间最残忍的业。”宣柳说。

“她那么爱孩子,对游仙楼其他孩子都充满慈爱,”宣桃说:“怎么可能不爱你呢?她是那么期待你的降生,说希望她的孩子能像虞粲之……”

“你娘是特别心软柔顺的性格,形势所迫才不断妥协,为了帮助我的计划才会也成为素女沾染她根本不想的罪孽,为了璇玑的孩子才无奈答应害虞粲之,”宣桃还说:“但我怎么也想不明白她为什么在挚爱虞粲之后,还坚决执行害他的毒计呢?”

——咒经驱魂的力量正显著作用在小宣虞的身上,他几乎感觉自己是飘了起来,晕得站都站不稳,脸庞、裸露的所有肌肤上,更又开始快速往外冒浓重的青紫,他跌跌撞撞踮脚,猛地够到灯,狠命扔进了经函!

……

宣桃被走水声惊得衣衫都来不及整就冲了过来,着急地喊:“絮儿呢?”

整个寝殿全都已烧起来了,到处熊熊燃着火势,而那所有经函间无疑火苗最盛,竟就已要将千卷经卷烧尽了,却就看小宣虞还在嫌不够似的往各处扔火折子,尤向着那名贵的琴、谱、床塌、甚至地藏菩萨像上,而几个婢子哆哆嗦嗦的,想拦却又好像在害怕顾忌着什么。

“赶紧救火啊?!你们还愣着做甚?!”宣桃又气又惊:“絮儿?!你这是在干什么?!”

反而是小宣虞跌爬行动间还维持着冷静的语气,只是嗓音不知是否被熏得有点沙哑:“我要把宣柳的所有脏东西都烧干净了,她好恶心。”

宣桃一时都不敢置信她听到了什么,等到反应过来,只觉莫大的怒意直冲天灵,迢递出袖瞬间锁住踉跄着乱跑的小宣虞,小宣虞犹不老实地胡乱拳打脚踢想要挣脱,而宣桃盛怒下就上前用力甩了他个耳光!

她不可能真用灵力,却无疑使了极大的手劲,把小宣虞抽得整个摔仆到地上,但他是吃痛记打的吗?倒是这一摔,教袖间宣柳那绢遗书掉了出来,而于阴魂正在游离出体的情况下再看,小宣虞竟在那血字间,尤其是每每提到的“絮儿吾子”周围多看到了一串串秘密扭动的暗文法咒,而且全是以梵文写就的,所以威力无疑更加强大,而小宣虞虽不认得内容,却认出了那邪异的魔性力量,再联想之前看到的东西,于是认定一定也是害他的,挣扎着要去毁了:“下地狱的坏女人宣柳!你休想——”

但这话、这行径落到宣桃耳目,她只觉如遭雷劈!没有人能接受孩子这样谩骂自己的生母,就算她真做了什么!何况宣柳在宣桃眼中就是完美的,寄予她最深的感情和最大的愧疚,更随着宣柳的死烙成永远不能愈合的伤痛!

可这个孩子,姐姐失去生命生下的孩子,在她陈情了他母亲的悲难后,竟给予的是这样恶毒的反馈,宣桃在那一刻有没有想到、认同清妙对宣虞那些判词呢?!但她至少是被灭顶的悲愤淹没了,冲过去夺了遗书:“我怎么就养了你这么个杀千刀的孽障!血浓于水,禽兽还知道反哺,你连畜生都不如!养你不如白养条狗!早知如此,你当初还不如死了算了!姐姐为什么要生你出来?!”

人在气极攻心下口不择言是难免的,恶言也不一定真就代表了内心最真实的想法,但小宣虞还不明白这个道理。任一个多么早熟的孩子,他的语言行为也是以周围人事为标模建立的,他说宣柳“下地狱”“坏女人”,只是学了宣桃跟她叙述的话,他连地狱真正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认定宣柳就是要害他,所以坏,与宣桃对他好所以好的逻辑一样简单朴素,于是他理所当然也认为宣桃说的话和他所说一样是事实,他不动弹了,抬起脸愣愣地看着宣桃。

场面一度太混乱,小宣虞更一直披头散发,宣桃这时才注意到他脸上肌肤已被可怖的青紫血毒给占满了,唯嘴唇却失色到雪白的,眼睛布满了血丝,宣桃顾不上别的了,赶紧一把把他抱起急道:“絮儿,你怎么了?!”

宣桃脾气太厉害了,她生气时没人敢往前凑,见她火降了,云儿才敢说一两句:“宣姬,小主人一直在发病,您别怪他了,而且……”

她只是想替小宣虞说两句好话缓和宣桃怒火,可小宣虞却因为自己的心事误以为她是要说出自己偷偷看了宣柳的遗物,应激大吼:“不许说!”

“好好好,不说,”宣桃已经后悔了,絮儿不过是个小孩子,小孩子不懂事不是正常的吗?她不管什么争执了,只急着:“快去找医师!”

但小宣虞却没有放下,定定地盯着宣桃——他以为宣桃是很爱他的,直到前一刻才意识到,这份爱的来源只是宣柳,如果他不是宣柳的孩子,那宣桃不仅不会养育他,还认为他“不如死了算了”。

宣虞性格的缺陷这时已完全暴露无疑:过强的自尊心和报复心,当受到伤害,所感到最激烈的不是痛,而是莫大的屈辱!他不愿示任何人以自己的软弱、耻辱,还一定要立刻以牙还牙地报复回去,即便宣柳是他的生母,即便宣柳已经堪称凄惨地死去,他也要亲手做回击!

这么的尖锐,是普通人万难接受的,更极端的是,宣虞自己极端的情感也想要别人同样的回馈——人与人的不能彼此理解是不能靠爱消弥的,宣桃不能理解宣虞的感受,小宣虞也不能接受宣桃的两难和想要两全,他很想问:“我和宣柳,你只能选一个去爱,只能一个,现在就告诉我,你选谁?”

但他没有问,因为宣桃又很可怜地哭了,而且他不是已经知道答案了吗?

奇怪的是,小宣虞并没有对此感受到什么悲伤,反倒有一种突然的放松,有什么在他的胸口间霍然地四散逝去了,他当然不懂这或许是一种决然抽身而去的失望,只知道自己眼前的视野无限涣散了,所有的一切都模糊得像很遥远了,但这时,他却突然唯独通过窗看见了一只随风飘荡在檐下的娃娃,不知何时出现在那里。

小宣虞发誓,他在此前从没有见过祂,但祂却给他一种一直都在那里的莫名感觉,祂的身体像是透明的,远看是如雪絮一样虚浮的质地,本身像轻得不存在,但祂身上却被丑陋地缝满了细密的黑线,于是在祂遍身尽扎出了密密麻麻的针孔和淋漓的血,这些伤和血渍看起来就那么疼和残忍,可祂依旧面无表情,唇线微微绷着,只眼睛里透出深执的怀恨之意,小宣虞还注意到将祂系在了这方窗檐的那缕极清浅的丝线色泽还在变淡,已然是将要自行裂断,于是天地间只剩下的祂好像就要乘风飘走了。

小宣虞眼前除了这个诡娃娃渐渐尽归于虚无了,耳边也只剩下茫然,但茫然深处好像响起一种声音,颂着他听不懂的梵语声咒,他感到好像冥冥中有一股吹着那娃娃的风似的力量也在吸引向他似的:“魂兮——来——”

而被他摒弃的外间,宣桃的视角就只看到了小宣虞定定盯着虚空中一点半晌,忽然瞑眸,而赫然失去了呼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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