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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1章 青青子佩(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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兰因做了一个梦:他识海间那似蜃气的海雾越来越浓重,将他的梦境彻底变成了无尽白茫茫的霭,而逐渐飘起似絮的大雪,兰因下意识用手去触碰,而密雪在他所抚摸过的地方竟是成了一道雪意凝就的单薄人影,眨了眨落满雪的睫毛抬起眼——兰因认识他,或者说,他在宣虞的记忆里单方面认识了他!

而这雪影此时似乎却也是看得到兰因的,微微侧脸避开了他的手,蹙了蹙眉尖,开口的声音更教兰因的心砰砰直跳:“你干什么?”

这神态气质实在是太……兰因在他定定的注视下开口很紧张,甚至下意识放轻了声音:“你是师父吗?”但对方这时的面貌明显比兰因当下的年纪小得多,大概也只有六七岁,兰因赶紧改口:“…师父的小时候…那个——絮儿?”

在梦境漫天风絮一样的飞雪间,絮儿没什么情绪地淡淡应道:“嗯,但我们已没什么关系——他现在已经抛弃我了。”

兰因心尖为这话狠狠一痛:“为什么师父抛弃你?”

“他不是修炼了冰心?”絮儿道:“况且他本来也不喜欢我。”

兰因急忙牢牢握住他的手,那手好冷好小:“你不要难过,还有我,我会永远喜欢你,不会抛下不要你……”兰因心里忽然涌起一种从未有过的情绪冲动,在属于自己的梦境里,他终于可以放肆袒露出他真正渴望与宣虞的联系:“我会给你你想要的一切,替代所有人——让你也只要有我就够了,每一动想法都只是为我,每一刹心念都只有我……”

……

同一时刻,郗兑来到了沈乾在蓬莱暂歇的客舍外。

与如姬希夷等旁的贵客待遇天差地别,这处客舍荒僻破败,甚至都比不上蓬莱的杂役弟子房。

郗兑还在简单打量,透过半掩的房门,便传来熟悉的嗓音:“就算到了你今夜这个时候会过来找我。”

郗兑步入,他此刻已卸去伪装,真面目示人,哽咽:“大师兄…”

沈乾走来握住他肩膀,端详他半晌,尤是郗兑那双分明已半瞎的眼,最终只唏嘘叹息:“小八,这几年在外头尽是受苦了吧。”

郗兑却不敢迎上他视线,鼻间一酸掉下了泪来:“…我实在是无颜面对师门师兄:先前为魔头俘虏却苟且偷生、为魔作伥,不仅堕了师父辛苦一世的声名,更愧对二师兄明志就义的选择……”

他们同门几人出身各不相同,除了沈乾本就是清妙的随侍道童外,剩下都是清妙从天南海北找来的异秉者,入门后按八卦排序改名,感情深厚,提起行二的曲坤之死,沈乾也难掩伤痛黯然,但:“坤儿性情耿介,是好男儿——可小八,只要你活着,师父、我们所有人打心底便是真的开心庆幸。不管怎样,我们是不会苛怪你的。”

“咱们师门当初没那个搭救你的本事,但每日师父都有亲自给你祈平安卦,几个月前,卦相一变,推测得知你到了蓬莱,我便试着递了拜帖——居然没被拒,就猜是八九不离十了,”沈乾故意拿自己抖包袱以转移话题,使气氛轻松点,“否则以宣无虞一贯的脾气态度,我绝对得被他们给乱剑叉出去啊!”

郗兑明白他的心意,也就此道:“确是多亏宣宗主搭救,且宣宗主为人也与我以前想的不尽一样——并未携此大恩要我报答什么,甚至愿意体谅我难处未向仙盟报备此事,所以我也是自愿留在蓬莱为其效力报偿,”他隐去诸多内情,只是道:“而有件事,宣宗主正是极犯难……”

沈乾挑眉:“他是不是愁陵阴老祖对他记忆下的封印呢?——据说现在外界都疯传宣无虞前天那场雷劫是要晋婴,可要知道他神识实际结着老祖的禁制,神魂根本不得完整,于是不解开的话这辈子都无望结婴啊!”

郗兑默认了沈乾的误解,沈乾感慨:“宣无虞什么都一定要追求个极致的个性还是一点没变啊,他救你性命,这人情本门是一定要还的,师父那倒不会有什么问题,但往常就算他亲自恳求老祖帮忙——老祖十之八九也都不愿搭理,所以这件事最终成与不成谁也打不了包票,只能先运作再说了。”

——鲜少有人知,清妙本姓为陈,正是玄冥老祖陈陵阴之陈氏也,只是陈家子嗣世代异常单薄,竟仅剩陈清妙这一根独苗,陵阴待他非同一般,而沈乾自幼为陈清妙随仆,所以才会也习惯称呼陵阴为“老祖”。

郗兑听他应承下,这件最关键的事有了着落,才有心思打听别的:“我入门太晚,一直不明宣宗主到底和天机观有什么仇隙?”——郗兑进入修界时,宣虞便已是蓬莱宗主,而他上任伊始,蓬莱对天机观的态度就急转直下,便是仙盟集会见到清妙,宣虞也从来视同空气。天机观虽实战不强,但有“算卦”“转运”乃至“改命”这等独特的本事,仙盟哪个修士保准自己有朝一日不会求到他们?是以人人恭敬礼待。郗兑少年时一度觉宣虞太过傲慢!不忿于尊师受其如此侮辱,清妙倒笑眯眯不在意,而排序在前的几位师兄师姐更态度奇怪,二师兄还严厉训斥过他们几个小的别去触宣虞霉头:“是咱们理亏。”

沈乾沉默良久,嗓音微微沙哑:“这事如果从头说起,就要追溯到那场血月全蚀异象的夜晚……”他说到那时下意识换了对清妙的称呼:“公子当时正闭关寻求晋升‘通天’境,但这是命师至高层次,所以迟迟未有突破,我记得自己已在门外守了二十来年,后来心里不免懒怠,就睡过去不知多久,是被一种庞大到压迫得我身心悸痛的阴邪力量给惊醒的——天地间的场在那轮血月照耀下完全变异了,我现在还忘不了我看到了什么:天空被浓郁的黑气笼罩,地上则全是血色,月光流烁过的地方全都染上了血红,往地深处流为了茫无涯际的血海,我的视野甚至好像超出了我们这片天地,看到此方世界在那翻滚的血海中只如浮岛一样渺小飘摇,而更惊悚的是,这血海里无尽的血红力量都在朝天上的血月聚敛!我只是抬头看了一眼,就七窍流血、匍匐在了那轮血淋淋沉甸甸的月脚下,那般无以形容的恐怖力量…而以我的灵感,尚且有如此感受,更何况公子呢?我知道必然不好,跌爬着撞开门,就看到公子……”

修士到达一定修为或是依靠丹药便都能容颜永驻,是以陈清妙虽有百余岁仍本是翩翩公子外表,但沈乾闯入那刻,只看到一个白发老叟,浑身浴在血中,血红的天象在当时清妙的眼中凝就,占满了他的瞳孔,而他尤在以流丹血指书写着那承载这天地万年命运的一卦!

“公子因这异象突破,但却也因勘破和试图改变这一卦——我眼睁睁看着他几乎被吸干了大半修为和生命元气!我当时原本顾不上看那‘天书’的具体内容,可公子突然枯指颤颤指天,怖呼:‘妖孽降世!妖孽降世!’我也望去,竟见那血月在消失——像冥冥间落下两滴血泪你明白吗?那所有力量都蕴含在其中,坠落入了世间……”沈乾叙述到这里,声音仍有余悸地颤颤:“然后血月从天上蚀尽的一霎,公子的瞳孔也消失了——这其实称得上一种邪术,公子选择牺牲这两只招子追踪应劫来到这世间的妖孽!”

“两只?”郗兑呼吸也粗重了:“所以师父其实一直都知道有两只‘妖惑’应此命?”

“不算,这施术中途就被打断了,公子两只眼珠被一股力量捏爆……”沈乾说:“公子更受到巨大反噬,险一点就要丧命。”

郗兑一愣,完全超乎预料,沈乾却没留给他多思考的空隙:“而公子醒来后,甚至顾不上养伤,第一时间就要去玉京——因为他一只眼珠被阻断前,已经看到了更近的那一处妖孽降世的场景。”

“白幡灵柩,春寒夜不尽飘飞的漠漠雪絮……”沈乾说:“我们于是循着线索很快锁定到了那个孩子。”

“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大小宣氏女在一甲子前,是双双艳名动修界的歌舞伎。我倒是没有见过大宣,但据小宣氏说,宣无虞容貌轮廓大多都像她——只是大宣表里如一,扶枝态、杨柳面,也是柔顺的心肠。”

“公子找到江氏谈判,想要带走宣无虞,江朝歌倒是在公子恐吓此子命格特殊、极易招致不祥灾祸,又加以重许的双管下十分意动,但小宣氏却油盐不浸,甚至连见都不肯见我们,而且她向来把那玉璇玑院防得铁桶一般,游仙楼里更江氏能人无数,师父重伤,我从前又不勤恳修炼,没想到,我们这下反而打草惊蛇、束手无策了。”

“于是我们打算徐徐图之,暂留在玉京,也就是在这几年间,我为了探查消息学了一身走江湖的本事,师父也收了坤儿入门。”

“也就在那一年元夜,一向和宣无虞足不出户的小宣氏带他上街看灯——我们直到那前的两年多里都未找到任何机会接近他们,已熬得非常心焦,认为这是个失不再来的好时机:在街上刺杀宣无虞再成功逃脱明显要可行容易得多,且这次他们一行偕的江家修士也不多……”

他们乘的是小小一驾油壁车,四围垂着幔幕,里头探出只布着淡淡青紫淤痕的小手,微微撇着帘子——那时宣虞未至四岁的年纪,第一次出游仙楼,故而好奇地透过缝隙在往外觑视市井之象。

灯宵月夕,雪际花时,隐在人流间,沈乾他们跟踪尾随了一路,决定选在花灯游人最热闹的一处出手!直接刺杀太明目张胆,沈乾保守选择了较远距离以术法操控具薄纸人,想要借其无声附上宣虞的肌肤,融入他身体,再施以绞杀!

这实际是种非常残忍的杀术,会使受者五脏、全身血肉尽数爆开,但沈乾在施行过程中内心却未曾闪过分毫不忍:他相信任何经历过那场异象的人,都不会把这样一个异命妖孽当作正常的孩子看待——杀这等降世恶魔是为苍生除害的大义!

可那分明被施了障眼法的纸人在逃过了马车旁一众随行修士的法眼,就要飞进那只小手的衣袖里时,却被轻轻一翻手就拿住了。

沈乾完全没预料到!而宣虞就已举起小纸人给小宣氏瞧:“姨母,是飞进来的!”

他尚不懂这是什么东西,小宣氏却意识到什么,迢递霎那寄出,沈乾根本不知她怎么找到得自己,就已被柔缎绞住脖子摔到了车前——他这一刻才明白江朝歌为何那般“尊重”宣桃的意向了,此女居然至少有金丹后期境界修为!

根本无以反抗,白绫再紧下去,沈乾便要当即血溅三尺!

关键时候,清妙不顾一切地冲了过来,毫不讲尊严地跪在地上哀求,一个劲儿揽错说自己昏了头,他这老瞎子脊背佝偻着,声泪俱下地来回磕头,白发髻都散了,而他牵着的曲坤纵然还是个不懂事的小孩,但还是为师父、师兄这模样惊吓得哇哇大哭了起来。

而随着宣桃半掀起了帘幕,依偎在她怀里、那只小手的主人终于也显露出了面貌,一对上那双在孩童面上无疑过分洞幽冷静的眼眸,沈乾就不由从心底冒出至深的寒意!——这个孩子,哪有一丁点俗世中人的模样气质?沈乾当时只有一个念头:他没杀错人,这皮囊下,无疑驻着个邪孽的灵魂!

但宣虞用那根本不染任何感情的眼眸静静看了他们一会儿后,却仰头问:“姨母,他们是在求咱们吗?想要做什么?”

宣桃睥睨道:“他们把姨母惹得很恼火,絮儿觉得应该怎么办呢?”

小宣虞好半天没回话,又看了他们许久,才轻轻道:“那个哭的小孩好像和我差不多大,他阿爷也很可怜的样子……”

“宣桃最终没杀我,把我们放走了。”沈乾道:“后来才晓得原来自我们向江朝歌透露了企图后,她就一直在监视着我们——以后要铲除那个孩子无疑更难了,我便问公子怎么办,要不要求助老祖。”

“公子却沉默了很久,突然问我:‘你能看见,那个孩子是什么样子的呢?’我如实说:‘‘观相’形容姝好,‘望气’却为荧惑,若不及早除之,一看就必长成个祸害。’公子摇摇头说:‘我以前也是这样想,可今天我们去杀他,他却为我们求情呢…这中谁才是恶,谁又是善…何况防患未然,却毕竟未然…沈乾,你要记住,命师观命却不是为了定命,所以不要太笃信我的占卦结果,同样也不要太依赖观相、望气这等一眼定性的低级术法——如是叶障,你的能力反而会成为你的囚牢,你就永远晋不入‘破红尘境’,多用你自己的心去体察那个孩子罢……’”

清妙自此索性直接带着两个弟子登门拜访,小宣氏也未再避他们不见——因为她发现了,絮儿因还不知这些人对他怀过歹念,于是很喜欢和那个叫曲坤的小孩玩,尽管因天生神识过人,极度早慧,他们很难真正聊到一起去,但宣虞似乎对这个难得才遇到的同龄男孩格外有耐性。

“但可能是我因公子的受难,对他无法不怀揣偏见吧,况且只要稍加接触就能感到他…那种种诡异的异人而近妖,心底不由就滋生出非同我类的冷意:多智多思,过目不忘,什么都一学就会,经常语出惊人,却思想叛逆悖离世俗,更有他对生身父母的态度,就是那么爱他的小宣氏也无法不觉心寒…怎么会有‘人’天生不亲父母呢?…”

“宣无虞那时就已每日自己读书了,有时候见到曲坤还会给他讲,他曾亲口告诉曲坤,宣桃那天会带他去看花灯,是为了跟他讲虞粲之的事,想教他不恨自己父母。他说在他最初明晓事理的时候,宣桃给他讲了一个在越地广为流传的传说故事……”

——“我那个时候不知道我姨母是为了后面引出我父母的事呀,她讲完这个传说后,问我有什么感想,我就照实说了,”小宣虞边用他因太素毒遍布青紫的手指翻着书页,边对曲坤抱怨:“难道你不觉得吗?这故事里的人全都好蠢好奇怪啊,都实在令人鄙夷——那个爹,明明知道那大王要杀他,却觉得自己反抗不了,也根本不想自己去反抗的办法,反把他铸的那厉害剑埋起来,说要等他当时还没出世的儿子将来去给他报仇,难道不是太荒唐可笑了嘛?!…那个娘更可恶,一点主见没有,什么都听丈夫的,她丈夫说这么奇怪的主意她也要照办,动辄说起儿子没用怪儿子没法履行给她丈夫的复仇,可她丈夫才是最懦弱无能的那个啊!再说她如果实在觉得她丈夫这主意好这么多年怎么不自己去践行?——如果恰是因害怕、不想自己来承担危险,还要儿子去干,不就实际是故意在害他吗?那个叫眉间尺的孩子也是,压根就没见过那爹,还知道如果为他报仇会使自己丢了命——怎么就不明白指使他这么干的娘必然根本就不爱他,不在意他会不会因此受伤、疼痛,也不在意他的死活……”

小宣虞前面那些对干将的评价,因为与自己真实状况并不相干,语气还很随意,而到了点评莫邪与眉间尺关系的部位,因为已知悉了自己的身世,更看过宣柳留给他那陈情虞粲之仇冤的遗书,所以说得是无比笃定了:“她只爱丈夫,就只是在想利用儿子来给她心爱的丈夫报仇而已……所以我讨厌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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