剑心破碎,道境跌落,这对任何一个修士而言,都是致命的打击——意味着从前的一切根基尽毁,未来的道途也再无希望可言。
辛夷是在十四岁那年剑心忽然毫无预兆破碎的,并且也再没能重塑,虽然剑仙后来托师父以方药替她强行止住了境界的跌落,甚至把修为更进一步堆上了筑基后期,但建在空中的阁楼不仅虚浮,其所能承载的重量也必然会是有限度的——她终此一生都不可能再结丹了。
辛夷也在那前后性情大变——蓬莱培养弟子的规矩是到了一定的年纪修为,便不再鼓励一味在宗门埋头苦修,而是要求弟子必须入世历练,他和小岚师妹、宣虞和辛夷、以及公输祈自然是结伴而行的,但辛夷却经常避着众人私下行动,后来留意才发现,她竟是一直在暗地里同一些魔修进行来往接触!然而被发觉后,辛夷不仅毫无悔改之心,甚至开始不再遮掩地自顾脱离他们一行,更是索性直接承认了自己“觉得魔修也没那么不好”“相处起来反而更有意思、轻松”,乃至潜移默化地学到了一二魔女的作风,竟开始以吸引和作弄正魔两道的男弟子、看着他们为博得她青睐而争风吃醋甚至发生激烈冲突为乐。
这时便渐渐有难听的名声传了出来,但施钩玄他们毕竟与辛夷关系亲厚,又知道她遭逢大变,就这样在心里为她的离经叛道不停找着理由开脱,施钩玄更是因自己也经历过经脉尽断、道心动摇的绝望,自觉更可以将心比心地体谅辛夷的痛苦,还主动揭开自己的伤疤来宽慰鼓励过她,可万没想到换来的却是辛夷轻飘飘地笑说:“但我不是因为什么赌气,而就是喜欢像现在这样啊!——你不是一直也偷偷喜欢我吗?难道不想让我能够开心?”
施钩玄怔住了:全然没想到辛夷会以这样轻佻的态度突然挑破了他一直以来的心思!这无所谓的对待语气更是令他难堪之余,胸口涌起强烈的失望和被侮辱的愤怒:“别把我也当成被你耍得团团转的那群傻瓜!想想你的身份!”他因觉被深深刺痛,说话也分外刻薄起来:“人人都知道你是剑仙最宠爱的小弟子,你代表的也正是剑仙和我们整个宗门的形象!你不过仰仗于剑仙才能如此肆意妄为!——如果不是因为你这特殊的身份,你以为那些正道青俊还会愿意像那样乖乖给你当狗?而若非畏惮剑仙、没有他分给你的剑意神念护身,以你这样微末的修为,那些魔修更哪会甘于忍让你、而没有真正伤害过你?!所以你才有得‘好玩’!——可到底有什么好玩的?你想没想过有多少人曾被他们无辜伤害过性命?里面甚至可能有不少都是你的同门!”
“怎么?难道你就没杀过人了?”辛夷反唇相讥,那份任性娇俏的神态明明还是施钩玄所熟悉的,施钩玄却觉自己渐渐已不认识她了:“我看你们间的最大区别其实是——和他们在一起,我反倒觉得舒服,可你这样自诩正义岸然的,只会给我添堵,让我觉得恶心!”
随后发生的一桩事,更是真正让几人的关系彻底降到了冰点——那时他们凑巧捕捉到了靠以修士身、魂炼器而恶名昭著的魔修赖金的踪迹,在与之辛苦鏖战过一天一夜后,终于将其重伤,而就在这时,好久未再与他们同行的辛夷突然出现了!
这赖金不愧为杀过万千修士的大魔,更有炼器大师的身份,手中刁钻法宝无数,若不是宣虞设了巧计,他们准备的也还算周全,更有同是炼器师、座下傀儡无数的公输祈支撑布阵,恐怕也早已被赖金反杀!但即便如此,施钩玄到这时也已是强弩之末,是以看到辛夷来助阵,他起初是觉松了口气的。
然而在辛夷加入不久后,形势却明显急转直下!最先发觉不对的是在后方压阵的公输祈,傀儡来不及调度,他甚至直接真身扑上,铁钩爪瞬息间扼紧了辛夷脖颈,毫不留情之下即刻便见了血,然而就在这时,一道若水的极致剑意在两人间澎湃地迸发开,完全护住了辛夷!公输祈仓促间,只来得及抢出一个傀儡替身术,让傀儡替他挡住了这致命一击!然而重重摔到地上时,他依旧疼得抬不起脊骨,连吐几口血,严重的内伤之下,和傀儡的联系也蓦然断裂——冥冥中,有道蕴含着无穷威压的视线分明已从万里之外借着那道迸发的若水剑光注视了过来——是江潮生分留在辛夷身上的若水神念感知到了她的危险,这也是当世唯一化神的威能:能在千里之外短暂操纵自己分散出的一缕剑意神念出手!公输祈那一只掐过辛夷的玄铁钩爪,即在这一眼间被灰飞烟灭,公输祈知道,这还是江潮生看到了此时这边的场景,猜测到或许有误会,而及时收束了自己的神念剑意,只对他小示以警的结果!若另换任何一个身份不明的人,必就会死在这里!
公输祈这时却完全顾不上江潮生的威慑和自己的伤!他跳起来,“哈?”了一声指着辛夷:“你疯了?你方才那是在做什么?!”
——原本以为这“辛夷”乃是什么人顶替假扮的,才会故意破坏他们这边的法阵以给那魔头制造逃脱的机会,他是以毫不犹豫地痛下了杀手!但这辛夷居然毫无疑问真是本人!
然而这结果却无疑更让人难以接受了,且辛夷之前已有过几次阻拦他们杀魔修的先例——据她的说法,那些魔修似乎有什么不得已或罪不至死,公输祈觉得太好笑了:“你不会又要告诉我们这用无数人魂炼器的赖金也有什么不为人知的苦衷吧,我们谁都惹不起的大小姐?!”
这称呼充满了鄙夷的口气——公输祈此时一口恶气怄在心口,既是对辛夷,甚至也有对江潮生!他不信以江潮生的能耐,神识一眼扫过来时,会看不清这边正在围杀魔修的情形!然而江潮生对其他人的死活显然全都漠不关心,而就因为他无意间错伤了辛夷,便不问缘由地执意重创自己作惩戒!他受的这伤倒还在其次,与傀儡联系断裂的霎那,他苦苦支撑着的法阵当即失效!眼见赖金马上夺路要逃!
辛夷抿了抿唇:“我只是想……先暂留下他性命——再说,你不是也常用妖兽做材料炼器吗?”
这回,就连一向性格最温柔宽和的孙小岚也忍不住了:“辛夷,你这是在说什么啊?!”她本是发现情况不对赶来察看,却正听到这话,不由失声道:“而且难道你没看到大家的艰难吗?!尤其宣师兄受了伤还一直顶在最前头,一个微小的差池都可能……你可以屡次抛下你的同伴,但至少不要还反回来再背袭、伤害我们!”
听到宣虞的名字,辛夷的态度终于有些变了,她确实没来得及、也在心里下意识回避着与宣虞的接触,而被孙小岚提醒后一眼看过去,果见一直以来越阶强战比自己强大得多的狡猾敌人,已使宣虞满身伤口洇出的血迹都将衣裳浸得完全看不出原本的颜色,法阵失效后,赖金看见转机,使出万分力气拼命要逃,而宣虞也生生硬顶着他的魔气攻击提剑直面而上!
噗嗤——最终是断水先直入赖金的丹田,毫不留情地一通粗暴翻搅,使得“砰!”的一声,赖金的身体终于以丹田为中心轰然爆炸开,碎成了无数的肉块!血水也在当面迸开,有如血雨一般完全溅到了宣虞的身上,巨大的魔力爆炸波动更是也让宣虞身上的伤口进一步裂开,他整个人浴在不知到底属于谁的血里,拄着断水才勉强支撑站稳了。
尘埃终于落定,公输祈和施钩玄心神骤然放松下,都直接脱力倒地不起,孙小岚瞥了辛夷一眼,实在不想再和她多说什么,快步离开去诊疗他们的伤势——只有拄着剑的宣虞这时回过头,和辛夷遥遥对上了视线。
辛夷犹豫少顷,还是走上前:“师兄,我方才不是故意想拖你的后腿害你受伤,只是想带走赖金而已……我也根本没想到会惊动了…师尊……”在提及江潮生时,她低下了头,神情局促不安,完全不敢再去直视宣虞。
宣虞静静看着她,忽然开口打断,声音不知是不是因为受了伤,而格外轻,教距离稍远的施钩玄模模糊糊的,只听到了大概,依稀是:“是‘他’指使你来带走赖金的?”
***
“嗯?嗯…”施钩玄这次出神的时间未免太长了些,直到宣虞在他眼前摇了摇手,他才回过神,吐出口气:斯人逝后,他愿意主动回想的,皆是那些美好的方面,而有意回避着这另一部分绝不令人愉快的往事——但这何尝不是因为自己仍在对此介怀?
想到这里,施钩玄不由瞥了眼宣虞,感慨:“要说你可真是天生合适修这忘情道。”——太上忘情,绝非不及情也,而是讲究以红尘有情之心悟道,却最终又勘破忘乎所有情执,乃是三千大道中最合乎“仙缘”的一种,也正是因此,江潮生忘情道合道成就若水剑意后,才会被人尊称为“剑仙”。
“我就不行,”施钩玄说着摇了摇头:“对于在乎的东西,即便事后,我也很难真正看开,更做不到如你这仿佛超然于事外的释然。”
“释然是什么?”宣虞笑了笑,轻描淡写似的道:“当你亲手把麻烦‘解决’了,自然而然不就能看开了?又有什么可为此踟蹰的?——一直困在心隘里,难怪你这些年修为境界进益如此缓慢了。”
“解决?怎么解决?”施钩玄倒是听出了他一二分的言下之意,不过他从来没有认真起过报复施家、甚至是当年的元凶施长泽的心思,所以只当宣虞是在说笑:“你先别替我操心了,倒是说说这次的这桩案子,你接下来打算怎么处理?”
——其实这一天一夜的查审过去,案子已逐渐清晰,不仅揪出了不少下线买家,从他们手里缴获了那“逍遥丸”,而且有秋水澄反水招供,钱串子也已被捉拿。只是那暴毙弟子的死因乃是心脉俱断,而钱串子拒不承认是逍遥丸有问题,口称是那弟子服药过量,灵力暴涨太快,经脉才会无法承载,更一口咬死了售卖逍遥丸乃是自己个人揽财的行径。
施钩玄取出丹瓶,倒出枚缴获的逍遥丸,放到鼻间嗅着:“和一般的清心丹相比,这东西除了些容易导致成瘾的药性外,倒也一时轻易看不出其他有异之处了——但如果仅是这样,恐怕不好给那钱串子定重罪啊……”施钩玄很清楚这次的事已是触了宣虞的逆鳞,若最终只能小惩以诫,他恐怕不会满意。
“你还记得我和你提到过的那味毁了楚明烆灵根的‘灼日’之毒吧?”宣虞也垂眼给自己斟了盏茶:“当时我们就讨论过,药与毒的界限有时甚至只在一线之间,我对丹药的了解不深,但熟悉丹毒发作时的症侯,那弟子暴毙前的种种表现,让我想起了江朝颐研制过的一味丹毒——摧心。”
“江朝颐就是凭借这味毒的特异而得到了江丹秋的赏识,成为其弟子,据说方子是在江朝颐试图改良清心丹方的过程中无意间试出的,后又经过她几番调整,所以这味毒的发作方式极其隐蔽,服用起初,只觉心神清澄,但渐渐成瘾后,如不服用便会心口绞痛,只能赖其缓解,然长此以往下去,药性便会累计到足以催断心脉。”宣虞啜了口茶,借此掩去自己眸中的异色,他没有告诉施钩玄的是,他当初就是为摧心调整剂量试方的药人之一。
“什么?”施钩玄震惊:“若这逍遥丸中也藏有此毒,何其歹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