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说着,便见有侍者推着架羊角车迎面走过,虽则车上载的东西被面血迹斑斑的白布盖住了,但目测那起伏的形状,施天白心头一紧,下意识便抬手去掀那遮布,那侍者阻拦不及,血布被掀开,只见底下果然是数具孩子的尸体!男女不一,而看上去年纪最大的也不过才十一二岁,光裸的身子上密密麻麻俱是淋漓的伤口,新伤还辙覆着未痊愈的旧痕,那一双双涣散的眼珠里似乎还遗留着无法消散的恐惧之色,施天白只瞥了一眼,便实在不忍再细看,更一刻不想再待在这地方,于是拂袖便走。
公输仪和宁舍我也连忙匆匆跟上,几人离了游仙楼,上了来时的车,施天白怒骂道:“真是畜生!”这时又不知想起了什么,脸色忽然变得更加难看。
公输仪倒是略能猜到他的心思,赶忙转移话题:“我们这次来,虽没能查出那幕后主使,却也收获不少,不说那顾秋娘,就是那十丈软红院,似乎也隐藏着问题,得赶快通知施长老。”
“对,”施天白被他叫回了神,吐了口浊气道:“还有这游仙楼里的糟污,得一并告知了我三叔。”说着,他掏出黄纸,先蘸烟墨起笔,转眼便写成了道密信,随即又蘸朱砂,压着那方才写就的文字,笔走龙蛇地一笔即勾出一道“秘”字真文,既成一刻,丹符焕发起灵光,信上的墨文尽数便被吸收了进去,顷刻不见,施天白旋即敛眸捻指,同时口中念念咒语,符纸随即便在他指尖燃成了灰烬。
“好了,”他睁开眼,便正对上宁舍我那十分欲言又止的神色,于是解释:“放心,这是我施家专用的一种传讯秘符,绝对能保证这信除了我三叔,没人能看见。”
“我倒不是担心这个,我就是觉得吧……”宁舍我犹豫了半晌,直等得施天白都不耐烦了,反复催促他,才终于说了出来:“我虽不修符道,却也知道,在你这个修为、年纪,每次都能够一笔成符,这样的天赋实属罕见——最起码,就比你自己在用剑上的天赋要强多了!不是我说,就你那个剑术……哎呀!我这是真心在夸你呢!你踹我做什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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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钩玄收到施天白消息时,正在给宣虞去信,他写道:“经这几日仔细观察檀那的症候,发现他身体、修为皆无明显异样,却一直深陷昏迷,渐渐有了种猜测——他中的恐怕并非是毒,而很可能是一味奇蛊。或许你听说过那始终藏在苗疆一带的隐秘魔门——落花洞,这一门派的魔修皆为女子身,所修的功法是一种与仙道修炼体系全然不同的‘炼蛊之术’,只是自仙盟成立以来,不断向妖、魔、鬼道发动围剿,近二十年前,更有曾经盛极一时的婆罗门被灭,致使落花洞与那同扎根在苗疆一带的尸祝宗这些年都彻底将自身隐藏了起来,鲜少还有修士知其情况。我会联想到落花洞蛊,一来,是师父留下的手记中曾有一二对应的记载,二来,不知你还是否记得,当初我自钟灵毓手下救出兰因时,曾在她那‘界’中发现了一口经尸祝宗之手镇压过的棺椁——西洲本就与苗疆毗邻,他们当初能与尸祝宗联系,未尝就不能找到落花洞合作,如果我这猜想当真不差,那么提桓现在的势力恐怕比我们想象的还要更加深不可测……而针对蛊毒的解法,我现在还没能找到头绪,只能尝试着以针相逼……”
他写到这里时,面前的烛火忽然一闪,一道秘符随即在火光中缓缓浮现了出来。施钩玄取出张黄纸,放到焰上炙烤,同时掐诀念念咒语,很快,施天白所书的文字便在黄纸上显现了出来,施钩玄读罢,蹙眉良久,还是选择原封不动地将那封信折进了自己的手书中,并起的双指间闪过一点淡蓝的灵光,在信纸表面涂抹出道繁复的灵符,使纸随即自动便幻化成了一只灵鹤,破窗而出,径直飞向了蓬莱的方向。
此时天光已大亮了,按理他也该去给檀那继续施针,然而想着施天白信上有关游仙楼的内容,施钩玄一时没有动——到底还是年轻心软,从那信的口吻里,就可看出天白的义愤,施钩玄深深地叹了口气——但实际上,江家的事情比那小子能想到的还要复杂太多!
带有特殊妖魔血脉的炉鼎……想二百年前,仙盟成立之初,最先肃清的便是妖道!当年那些稍有能耐的妖修死的死,没死者也都被关进了镇妖塔不得自由,像檀金这等意外出生的半妖血脉,更是从出生起便被戴上了镇妖锁,受到仙盟的严格监控,妖道一度近乎断绝,直到近几年,才渐渐复起,但这两百年间,游仙楼中却从没断过带有妖血脉的炉鼎,仙盟当真对这事毫无察觉吗?还是故意放任甚至……甚至有人参与到其中?施钩玄的怀疑并非没有依据,因为没有人比他更清楚,加盟到仙盟的世家中,不少一直保有在游仙楼定制专属炉鼎的传统!他甚至还知道,有一种特殊的炉鼎名叫“怀璧女”,极受世家青睐,因为他本人就是一名游仙楼调教出的怀璧女所生……恐怕只游仙楼这一条线,便会牵扯出当世无数的世家、宗门……
想及自己的出身,想起施家当年血统引起的嫡庶之争,想起世家大族平素的手段,施钩玄眼皮急跳,心头一团乱麻,回忆起从前那种痛苦和无力的感觉让他甚至生出了一股想像当年那样,尽快逃离纷乱,逃回蓬莱的念头——就在这时候,一道形状如耳的符箓忽自他袖中飞出,施钩玄见此一愣,这才想起他一直留在楚明彰身上的那记窃听符来——而他设的这道符,只有在对方提到“游仙楼”时,才会触发。
符箓亮起,隔空传来道女声:“什么游仙楼?我问的是你为什么那么怕他宣无虞!你是我的弟弟,江家家主是你亲姐夫,他比得上你的出身?你做什么要这么窝囊!——想当年你和六妹、九弟一起到蓬莱求学,我本想着你也能受剑仙指点,给咱家争口气,结果你呢?——忽然有天跑回家,吓得跟丢了魂似的,说什么也不愿意再回去!还有这回,咱弟弟在蓬莱受了天大的委屈,我不过想向他们要个说法,你又一直拦着!说是因为忌惮宣无虞,但又怎么也说不出怕他什么!却跟我无故提你姐夫从前那个女人!”她声音里窝了怒火,提及此女,显然极为嫉恨:“十几年前,就因为我派人去打听那么个早已经死了多年的贱女人,方才新婚多久?你姐夫就把我带来陪嫁的手下都打杀了!还警告我不要再多事!我那时还怀着清姐儿!”
——是楚明彰的大姐,江朝歌的嫡妻,楚明姿。施钩玄实在厌烦这个女人,又听她说的不过是江府内宅的阴私,本不欲再听下去了,却听楚明彰这时忽然颤颤地道:“大姐,因为那个女人,她……她姓宣啊!”
施钩玄一惊,楚明姿也急急追问:“什么意思?”
只听楚明彰的声音里充满了恐惧,说话也变得颠三倒四的:“我少年时,不是曾到中州游历?那时,就结识了些白玉京显赫世家的子弟,多年后,和江朝彻他们一起去蓬莱学宫求学,又机缘巧合地遇见了其中最熟悉的那几个……我和他们那时很合得来,常一起游宴,有一次被他们撺掇着宴请宣无虞,还听他们说送宣无虞娈童会特别衬托他现在的‘身份’,一定可以讨好到他……姐,你知道的,我向来就喜欢和那长得好看的人交友,没想太多就应下照做了,谁想到这些人全没揣好心,让我无意间惹出了大事……”
施钩玄皱眉,这件事他也有耳闻,楚明彰也确是因此而惹了宣虞不快,可如何值得他多年后仍害怕成这样?
“那次宴会上宣无虞直接拂袖而去,剩下的人则犹自哄笑不止,我当时就觉得不太对劲,可没想到的是,当天夜里,就有个当场起哄得最凶的人上吊吊死了,还被生拔了舌头,而从此开始,接二连三地,就渐渐有那场宴请上的人惨遭横死,而且死状都极其可怖,有的被发现时,被砍断了手脚,有的甚至摔成了肉泥,直到最后一个,就是当初哄我送宣无虞娈童那人——我是亲眼看着他在秘境里被无数妖兽活生生咬死的。那人死前一刻,还在声嘶力竭地冲宣无虞叫骂他这是报复、谋杀,而宣无虞当时就站在我身边,一直笑容未变地看着这一切——我实在被吓得魂不附体,只怕下一个要死的人就是我,一刻也不敢再在蓬莱多呆……然而回到家里,我也仍每天都吓得睡不着,日日噩梦,怎么也想不明白宣无虞为何要因一桩小事痛下杀手,而且我发现,这些白玉京望族子弟背后的世家后来也并没有找宣无虞的麻烦,可他虽能在蓬莱翻手作云覆手雨,如何却能压得住白玉京的世家大族?——除非这背后有江家出手……”
楚明彰急促地喘息着:“江家为什么要帮宣无虞?我夜夜都想着这件事,想着这些死了的人,可能因为想得太多,我有天做了个梦,终于记起了桩旧事……那是多年前,游仙楼一次游冶宴,那些死了的人也都曾出现在宴会上,唯独多出来的几个,却是宴会的主人——白玉京虞氏的子弟。当时我喝醉了……只依稀记得他们忽然叫来了一个小孩子,也就才五六岁的样子,特别瘦小,看着好像有病,却很漂亮,身上有种特别不一样的气质,他们叫他来,逼他在地上像狗一样爬,不然就拿鞭子抽他,”施钩玄的呼吸都停住了,只听楚明彰因为紧张不停地吞咽着唾液:“我当时有些不忍,想要阻止,却被旁边人拦住了,告诉我这是虞氏的家事,那孩子乃是已故虞家大公子的遗腹子,生母就是这游仙楼里的女妓……”
施钩玄浑身发冷,就听楚明彰像被魇住一样喃喃:“我怎么会那时候才记起来,怎么会那时候才记起来啊……他生在那楼里,连名字都不配有,才会被人叫做‘宣’‘虞’啊……”
***
中州的局势暗流涌动,蓬莱学宫中的一天却是平静到了近乎枯燥的地步——兰因这日在艺文馆抄了一整日的门规,终于放学时,手腕都酸疼得快要抬不起来,待回到雪居,看见宣虞也在,才又高兴起来,欢快地叫了声“师父!”,小跑过去。
宣虞正在读刚刚收到的中州来信,听到兰因叫自己,也没抬眼,只是“嗯”了一声,兰因见他专注,遂亦凑脑袋过去看信,宣虞也没阻止,然而兰因自己一眼瞥到“檀金”的名字,便僵住了,心里七上八下的,都没听清宣虞随即对丹哥吩咐了什么。
直到宣虞叫他名字,兰因才回过神来,犹有些紧张,看着宣虞握住他的手腕,打量他脏兮兮的两只手:“怎么弄了这么多墨汁?”他抬起眼时,目光平静里蕴了笑:“脸上也有啊。”
兰因被他这样看得有些不好意思。
宣虞道:“赶紧去洗干净,我要带你去个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