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啊!”兰因闻言,连忙小跑回屋,到了净室,先对着镜子照了照,见自己脸颊、额头间果然都沾了墨滴,不由皱眉拿手背蹭了蹭,这一动作,却是教他的脸花得更厉害了。
“呀!”兰因懊恼地拍了拍自己脑袋:“傻了!”快速地打了水,仔细地洗手、净面过后,又重新对着镜子检查了一番,这才满意地抿嘴笑了笑。不过他身上的学宫制服也沾染了墨汁,兰因便又重新换了一套衣裳,还特意挑选的是和宣虞今日所著一样的烟蓝色。等他终于收拾完毕再从屋子里出来时,就见宣虞正负手站在院子里,显然已是久候了,看见兰因,便朝着他招招手。
兰因赶忙跑过去,牵住他的手。两人一路往后山行去,兰因还惦记着方才在宣虞面前丢丑的事,有点着急补救地跟他解释着:“我今天不是在艺文馆抄门规嘛?抄写的时候,我就觉得,那些字一直在往我脑子里钻,让我又晕,脑袋又疼,就跟上次郁祭酒罚跪我那时候一样,不经意地,就打翻了砚台,把墨都洒出来了——我看许多同学也都和我一样,抄着抄着就完全迷糊了呢!”
他这话倒多半是真的,却也有些故意夸大的成分——上次郁离子亲自惩罚他的时候,他的意识倒确实有为那些话所摄,可这一次再面对弟子规尺时,兰因意外地发现,只要他在暗中行功,就像最近每天夜里那样默念着心法,吐纳识海中所弥漫的雾气,他竟就勉强可以抵御住弟子规尺向他强行施加的影响了!而之所以同宣虞这样说,除了给自己的粗心找个推脱的借口之外,兰因其实也还有点借机告状的小心思。
只见宣虞听后,淡淡道:“嗯,这是要将规矩深植进你们的意识,形成了这种限制,就可以对你们日后的行为产生约束了。”
兰因觑着宣虞的脸色,发现实在看不出他对此的态度,但他近来胆子渐渐大了,于是试探着表达:“可我不喜欢这样……”
宣虞瞥了他一眼:“不喜欢什么?是这些规则,还是用来规束你的这种手段?”
问到这种层次,兰因便明显答不上来了,他只是潜意识里觉得抵触,尤其是对郁离子和仲书鹤……仗着宣虞一向也不怎么苛责他,兰因索性撒着娇胡搅蛮缠起来:“我也不知道——师父,但我就是讨厌上礼法课啊,我就不能不去吗?真不明白文期师兄为什么还要选修艺文馆那么多课程……”
“对这个世界的规则,你可以不喜欢,却不能不了解,”宣虞知道他也听不懂这些道理,便也不对此多说,而是问:“那你也不喜欢公冶先生吗?”
——这倒完全没有,公冶先生学识渊博,授课深入浅出,而且为人慈蔼,最让兰因觉得他与郁离子不同的,就是公冶先生虽然也不认同他娘的行为,却从没有因此慢怠过兰因。
见他若有所思,宣虞道:“公冶先生出身的文渊阁,正是当世文道之正宗,而文渊阁上一任大学士,也就是文期的父亲,更是品性、识见过人,你并未见过真正的湘离学士,”宣虞垂睫,掩去眸中一瞬掠过的讥嘲之色:“其风仪言行,岂是可以假充的?——文期自小受父亲的影响,才会有志投身于文道。他日后,定是会回文渊阁继续深造的。至于当年湘离学士会将他送来蓬莱,除去是觉得蓬莱学宫能给文期带来更开阔的眼界外,也有部分原因是当时我再度扩招平民学子,彻底惹恼了大部分世家,搞得蓬莱学宫一时门庭冷落,还令郁离子深觉颜面无光,负气出走了段时日,”宣虞想起当时事,微微冷笑:“反倒是湘离学士得知后,不仅送了独子过来,还专门派师弟过来帮忙教导这些完全不懂修界常识的凡人孩子——而我那郁师叔则是在外游历了两三年,却终不见我有请他回来的意思,最后倒找了你为借口……”
兰因没想到宣虞忽然提及了自己,不由竖起耳朵静候着下文,可宣虞说着说着,却陷入了沉默,而眉心紧蹙着,兰因很少见他露出这样凝重的神情,不由晃了晃和他牵着的手:“师父,你在想什么呢?”以兰因对他一惯的观察、了解,郁离子之流的人,绝不能引起宣虞如此沉思,忽然,兰因心头一动,脱口而出问:“——是不是刚刚收到的那封来信?”想起上面有檀金的名字,他不禁忐忑地抬眼偷瞄向宣虞。
宣虞轻轻“嗯”了声,眼波微动,随即自语出的话却并不与檀金相关:“……能隔空就轻易摧毁掉妙感禳灾玄玉铃那等极品法器,此人修为一定极深——而更重要的是,他还能在收放此等程度的灵力时,犹将周遭环境控制到毫无灵力波动的痕迹,更是毫无杀意外泄……再联系施天白所描述的当时情形,那只可能是一个人……”
兰因完全不知道他这是在说什么,却下意识接话:“谁?”
“韩灵雨的师父,”宣虞轻轻道:“当世第一刺客——剑侠嵇平明。”
能以“剑”入称呼的剑修,兰因就只听过“剑仙”一人——这可是师父的师父!还号称当世第一刺客……他不禁问:“这个嵇平明……他很厉害吗?”他还没弄明白这到底是什么人,便忍不住先替宣虞不服了,嘟囔道:“什么第一啊?难道还能比我师父更厉害吗?”
宣虞轻笑:“他已出世百余年,无人知悉他如今的修为、境界究竟如何,但只观他这一次出手,便知我不及他矣。”
他们说着这话时,已步入了后山——霁山后乃是一座幽深的山谷,此时,正值春花烂漫的时节,谷中遍是粉白错落的花林,月光流动其间,宛如一抹抹浓淡不一的烟霭,随着清风徐来,无数落英缤纷——随即也不见宣虞有如何动作,似乎他只是略一抬手翻覆,兰因便感知到了一股极其凛然的冰寒杀气霎时朝外扩散了开,杀意固然无形,但只见那所过之处,花树皆快速结冻了霜冰,尤其那本还在空中旋落着的飞花瓣,瞬间已尽数被冰冻成了片片瓣如刀的剔透琼花,而随着宣虞五指蓦地一收,那枚枚琼花皆在刹那间爆然碎作了齑粉!
“你看,”虽近乎复刻出了施天白描述中那法铃被毁时的情形,宣虞的神情却没有丝毫的缓和:“风可以为剑,霜亦可以为刃。剑修修炼到一定的境界,天地万物,皆可引为手中剑意——当初看到韩灵雨已继承了原本属于嵇平明的承影剑时,我便猜到,嵇平明若不是已经死了,便是剑境已步入了巅峰,剑意早已大成,根本无需再使用任何的有形之剑——然而令我没想到的是,他竟然能做到把本应外现的杀意也洗练到一种平淡而近自然的地步,”宣虞眼中闪着幽幽的光晕:“嵇平明走的可是纯正的武修杀戮一道,由此或许可以想见,他的杀戮道恐怕也臻近大成了。这样的一个人,这样的一个人……”
见宣虞久久沉吟,兰因便以为宣虞是为自己比不过嵇平明而失落了,他自己之前也是常常如此的——苦恼于不如姬珣等人,于是深觉自己方才说错了话,连忙安慰道:“师父,你看他都修炼了那么多年了,你怎么能和那么一个老头子比呢?日后,你肯定是能胜过他的!我听文期师兄说过多次,他爹爹觉得师父你乃是最有天赋的剑修!”说完,他自己也点了点头,表示认同:“我师父就算现在还不是,很快也就会是全天下最厉害的啦!”
宣虞一时被他打断了思绪,忍俊不禁地抿唇而笑,指尖轻轻擦过他的唇瓣:“上面抹了蜜啊?”
“啊?”兰因却没明白过来他的意思,也困惑地摸了摸自己的嘴:“没有啊?”
宣虞又轻笑了声,收回手时,转而说道:“霁山这片山谷本是宗门内的一处禁地,从前除了剑仙本人,不准任何人进入,但你娘很喜欢这里,特意同剑仙讨过恩典——我和你娘少时便曾在这里修炼过段时日。而你娘把它取名叫作‘流涟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