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钩玄一愣:“什么意思?”
宣虞懒懒地向后靠在椅背上,摩娑着手上的扳指,语气淡漠地道:“无论辛夷孩子的生父是谁,这个世界上,也只有我愿意,也有能力给他庇护,七年前如此,现在依然是这样,”他垂下眼睫,悄然掩盖住瞳孔深处正激烈的战栗:“——这个孩子,他是为我才出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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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钩玄又为宣虞开过药方,再施过一轮针后,天色已渐深了,只一个时辰过去,便见黑云沉沉,这显然是马上要落下一场骤雨——却仍未见兰因回到雪居,宣虞看了天色,便吩咐丹哥和鹦哥分头出去寻兰因,施钩玄瞅见宣虞的脸色,讪讪摸了摸鼻子,也默默举了柄伞,漫无目的地走进山里,四处找起兰因。
暴烈的电闪雷鸣中,泼天的大雨很快便落了下来,施钩玄举着伞的手忍不住微微发颤,他始终不明白宣虞究竟如何看待兰因——这个长相、性格都过于肖似辛夷的孩子,但当他自己每每看到兰因的时候,看到他对往事一无所知地同宣虞亲昵相处,施钩玄都会难以自控地想起辛夷。
……七年前……那时候,几乎每天都下着这样大的暴雨……连绵的暴风雨里……他不断想起辛夷……难以启齿的少时心事……他其实不应该再想她……但他还是没忍住去见了她……他看望到的辛夷却分毫没有他想象中即将新婚的甜蜜……她看起来那么苍白憔悴,神色间带着股他从没见过的凄婉柔美,像雨雾里将要凋落的木兰花……他后来又一次次偷偷去见她……直到他发现他们给熬她的药竟然是安胎药……他心神大乱,一转身却撞见宣虞正静静站在自己身后,不知看了多久……
他一下被惊慌和羞愧压倒了,他既而闭门不出,直到辛夷大婚当日……
施钩玄深深吸了口气,他知道宣虞迎娶辛夷并非全然出于两人的感情,宣虞那时刚刚接任宗主之位,只有二十一岁的蓬莱宗主,资历、威望都不足服众,内外皆有群狼环伺,宣虞不能毁坏这桩由剑仙一早定下的婚约,甚至需要以这桩婚事来巩固自身的地位——他知道他们或许并没有外人所想象得那样情深意厚,甚至为此而在私心里暗暗窃喜过,但他也从没有想过,辛夷竟会狠心到给宣虞喂下优昙婆罗这种无解的剧毒,而趁着大婚当日,宣虞毒发之际,在那窜掇了她的侍女掩护下逃婚……
在亲眼看着宣虞苦苦忍受毒药折磨的这些年里,施钩玄觉得自己是怨恨辛夷的,怨恨她如此无情地对待同自己青梅竹马一起长大的师兄——仿佛她辜负的,并非只有宣虞,而还有他们间的同门情谊……可实际上,他不过是他们故事里一个隔着重重雨幕遥远听闻的看客。
他以为他恨她,可是听说她的死讯,又看到她那个孩子的时候,他迟来地觉出淡却绵延的嘶啦啦的疼,让他恍惚想起最后看到她的那段时日里仿佛无尽的暴雨,想起她切切哀婉的目光,也想起那记保胎药方里无可忽视的“青磷萤翅粉末”……
而每一次见到兰因,那种脱口质问宣虞的冲动便不断徘徊在他的心里,他至少想要弄明白那时的真相,斯人已逝,他明白过分执着所谓真相实在是可笑,或许他不过是想借此遮掩对自己的悔恨——如果他那时候不只是旁观,而是帮了她,是否所有人的命运都会改变……
一道惊雷乍然落下,施钩玄蓦然从思绪里回神,不知不觉,他竟走到了山间的那片辛夷花林里,他一怔之后刚想离开,就看见了正瑟缩着蹲在亭间的兰因。
——他淋了雨,衣服和头发都被打湿透了,敷在身上、脸上,像团小猫一样抱着膝瑟瑟蹲在亭柱下,不时用湿淋淋的袖子抹着脸上的眼泪,听见脚步声,张皇地抬起脸,看清是施钩玄时,兰因微微长大了嘴巴,泪水又不由自主地从他盈盈的大眼睛里落了下来,抖着嘴唇问:“我娘害了他——他是不是就再也不会要我了?”
施钩玄低头看着兰因怯怯懵懂的眼神,想起他浮萍般的身世,在这个孩子比雨水更澄澈的目光注视下,自己那些隐秘的嫉妒和无谓的不甘,都显得如此不堪,只带给了这个本就可怜的孩子更多痛苦……施钩玄沉默了许久之后,忽然深深叹了口气:“我的错,不该教你也知道了这些,”他走上前去,使劲揉了揉兰因因湿重而垂堕下来的发髻:“——走吧,师兄教我来带你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