宣虞带兰因走进药庐时,就见庭院里,施钩玄正翘脚仰躺在张迎风摇摆的白绒吊床上,指着地上仍昏迷未醒的韩灵雨,同那浑身罩在黑布里的怪人争执:
“——你道我凭什么跟你索要他?!就凭你穿进他身体里的那些傀儡丝,是我上个月去方丈洲上辛辛苦苦杀了条百年冰螭才得到的螭须!”
那怪人坐于与他相对的石桌边,闻此,根本不屑致词,只扭头呵呵了两声回应。
倒是正蹲在韩灵雨身旁,给他往臂上装着机械关节的公输仪闻言抬起了头,语气谦顺地提醒道:“施长老,那两条螭须,是您为了让师父给您制作身下这张‘好眠床’偿付的——这是当时就已经交易清楚了的。”
施钩玄哽了哽,但很快,就又恢复了底气:“你们那活死人墓里都有那么多傀儡可使唤了,少一个也不少,何必就非要把他也带回去?——还不如给我留在这儿,当个药人得用。反正咱们离得这么近,他若出了什么问题,我随时通知你们不就行了?”
那怪人哼了声。
仍是公输仪好声好气地解释:“施长老,我师父虽做了无数傀儡,却也是头一次在活人身上试验——这样重要的试验品,自然得时时放在眼前观察着……”
正说到这里,便见宣虞牵着一蹦一跳的兰因进门,公输仪连忙起身,恭敬行礼道:“宗主。”
宣虞颔首,淡淡瞥了他脚边的韩灵雨一眼。
兰因也好奇地探头,发现仅一夜过去,韩灵雨身上的诸多伤口便仿佛奇迹般地愈合了,还被换上了身干净的衣裳,虽说身周仍散落着不少零碎的血肉肢块,但自外表看去,他这具躯体已恢复得平整、完好如初。
公输仪微笑着低声回禀:“这人从昨晚便吓晕过去了,一直到现在都还没醒。”
施钩玄摇晃着吊床,嗤笑:“这姓韩的小子,不但脑子不灵光——还没结丹就不自量力地孤身跑来刺杀你,胆子也这么小!嵇平明怕是花了眼,才收了个这么不顶用的徒弟!”
宣虞未予回应,只是摩娑着扳指,忽然,扭头同那怪人确认:“你先前说,他比常人多长了几节软脊骨?”
那怪人正在喝茶,闻言,含糊地唔了声,咽下茶汤,示意公输仪:“给他拆开看看。”
——出乎兰因意料的,这人的声音非但没有外表看上去的诡异、阴沉,极其清亮、干净,甚至语调有些懒洋洋的。
公输仪恭敬应是,三两下就将韩灵雨背过身去,除了他的衣裳,裸露出一片光洁如新的脊背。
而只见寒芒一闪,一把小刀随即出现在公输仪的指端,没有任何迟疑地,插进了韩灵雨的后颈,沿着脊椎一路向下切割。
兰因下意识捂住了嘴——然而预料中皮开肉绽的场面,却意外地没有见血。
兰因惊奇地瞪大了眼,来回摇着宣虞的手,示意他看。宣虞笑了笑,给他解释:“那是他们贴在他背上的一层假皮。”
随着“呲啦”一声,表面那层“皮肤”被公输仪向两侧撕开,果然显露出了里层,韩灵雨那血肉不全、补满药膏和机械填充物的真正身体。
宣虞撇开兰因的手,走近几步,俯身,并指,一寸寸地仔细抚摸、按压过韩灵雨的脊柱。直到那怪人将一盏茶都喝完,又开始吃起桌上摆着的茯苓糕,宣虞才终于直起了身,神色复杂地自鹦哥手中接过打湿了的帕子,慢慢地擦拭起指尖沾上的血渍。
那怪人还在吞着糕,见状,口齿含混地问:“你也觉着是吧?”
宣虞眼中晦明闪烁,低低道:“——二十八骨,高低、硬软起伏、错落有致,状如连山之出云,多半就是了……难怪永州韩氏这样的二流世家也会一昔遭遇灭门,而事后未能查出任何有用的线索。”
施钩玄皱眉听了半晌,这时终于忍不住道:“你们到底在打什么哑谜?我怎么没明白?”
宣虞似笑非笑地丢了帕子:“意思就是,他恐怕做不了你的药人了,你还得尽快帮他重塑经脉——此人身具龙脊,很可能是天皇氏的血脉,或许关乎归藏秘境的下落。”
“龙脊、连山、天皇氏、归藏秘境……”施钩玄喃喃重复着,面色忽就变了,猛地自吊床间一跃而下,扯起宣虞同那怪人的袖子,便要往屋去:“进来详说。”
兰因下意识就想亦步亦趋地跟上宣虞,却被施钩玄瞧见,挥手斥道:“大人谈正事,小孩来凑什么热闹?一边玩去!”
随着挥手,自他袖中,瞬间飞出几道燃烧着的明符,符灰被风一吹,便化作了无形的屏障,挡在门口,兰因刚靠近,便觉一股风似的大力迎面拂来,使他一眨眼,就被吹飞落在了那张白绵绵的吊床中!
这床质地无比轻薄柔韧,兰因只觉仿佛是跌落进了软云厚羽间,而被带得一摆一摆船似的摇荡着,随着摇荡,有许多淡青、月白的小毛毛从床间飞起,随风飞舞着。
兰因瞪圆了眼睛,好奇地去抓这些毛茸茸的东西,可握到掌心时,却发觉它们即刻便像雪一样融化了。兰因忍不住又想去捉,动作幅度一大,那床晃得幅度也愈大,秋千一样,无数飞起的绒绒蹭过兰因的脸颊,痒痒地,两只手也遮挡不住,教兰因忍不住边捕捉,边咯咯地笑出了声。
公输仪见他兀自玩得开心,便笑着解释:“这些是寄色草的种子和梦貘兽的绒毛,可以安神、捕梦。你触碰得越多,夜间便越少梦魇。”边说着话,他边展开了张新皮,往韩灵雨的背部贴合。
等将这张皮贴覆、切割完成,公输仪满意地收刀时,却意外发现兰因不知何时起已停了玩闹,正安静地趴在吊床上,扒着床沿,一眨不眨地盯着自己做工。
见窥视被发现,兰因不好意思又露出些对他的怯意。
公输仪代入自己思考,估摸他是一个人呆得无聊,便起身,走到院角,随手折了段竹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