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生岩苦笑,“二将军说的极是,罪将受教。”
二爷的话音随即温和起来,“再说,您也并非那一百二十八人其中之一,冤有头债有主,我何苦记您的仇呢?不必这样自称了。”
万生岩摇头慨叹,“虽说老朽不是,可终究我们这些人都是站在那面舢帆底下的,跟着林戚杉做过的恶,一笔一笔我都数不清了……说到底,还是我等贪生怕死,不敢掀开这桅帆,翻了这恶世,愧对忠良啊……”
说话间,他们已到山顶,此处便是瞻星岩,放眼巨石密布,或紧挨、或错落,行走其间,犹如绕行于折影天汉的星盘。
他们走到悬崖边,眺望低处宽广的琴水,波纹荡漾,十里亭江堰横跨江面,截流于东南,长堤往西,水势陡然下落,目测落差数十仞高。
“您可知林戚杉为何会突然出现,重掌楼船军吗?”二爷突然开口。
“我猜……是您放他回的。”万生岩道,“由着他在主舰的弩舱里藏着,待天吴山信火腾空,他便知自己的族亲是被盛潜心腹军所灭,怒急,剖其泄愤。盛潜的心腹军一灭,楼船军原本就有八成以上都是他的人,他便顺理成章重掌,再带其杀至南岭雨林,将那些灭他族人的仇敌全部铲灭。只不过在抵达南岭之前,须得先将我们这些异心船除尽,所以才在方才的窄水耽误了时间。”
“过程是这样没错,可却不是我要他回去的。”
“不是您?难不成——”见二爷一笑,万生岩更为诧异,“当真是他自己,为何?”
“他用竭海若河上自家的三座金山换自己一条命,我军正好缺钱,有的商量。”二爷仿佛从万生岩惊诧的眼光中读出了言自己“财迷心窍”的意思,便又笑了笑,“但是这么大的买卖,我自然不能轻易放过他,便许他加码。”
万生岩十分不解,“您还要他加了什么?”
二爷引他来到山顶另一侧,这侧山崖靠近楼船军行驶的那条窄河,他示意万生岩看向山底——此刻浓雾散尽,清晰可见窄江上林氏楼船的整体排布,方才襄助异心船北撤的艨艟舰此时已经撤出了窄江,并没朝楼船军猛攻,而显然,楼船军也同样放弃了追击艨艟,正打算调头往南冲入琴水,挺战南岭雨林。
“看来,林戚杉还是更在意杀他全族的盛潜心腹军。”万生岩判断着局势。
二爷笑了笑,“您再仔细瞧瞧。”
这时,最南边打头的主舰突然反向调头,在众船避让的窄河中朝北驶去,最终停在了所有楼船的最后。
万生岩道,“这是林戚杉的一惯做派,海战的时候他所乘的战船总是行驶在最后,美名其曰什么‘主舰镇后为盾’,呵,还不是贪生怕死。”
二爷笑意一深,没接话。
紧接着,剩余那七十四艘楼船齐齐升起楼席,湖蓝色的舢帆飘扬于窄江上,主舰吹响海号,示意前船向南出江口——行进间,浩浩汤汤,若涔浪翻覆。
然而,正当全船全速挺进琴水,原本打算镇后的主舰突然间停了,孤零零地滞留于江口……
“林戚杉这是……”
正当万生岩疑惑时,突然琴水远江传来耾耾雷声,由远及近。
只见极东原本聚攒的一团白雾忽然爆裂,犹如天人执杵自云宫捣入黄泥,剖开江胎,劈兽杀妖,胎江爆体而出,凌空倾泻……
万生岩愕然,双眸像是要从眼眶中挤出来,“二将军,这……”
二爷这才收起笑,缓步走向崖边,沉溺于江流的温嗓,与远空雷震齐音。
——“林戚杉以百舟沉江置码,并林氏三座金山,换他自己一条狗命——”
——“我应了。”
此刻,时晷拨停子时,伴随着战鼓和瑞号,十二座江堰自东向西依次解封。
长堤溃泄,四季仿若失叙。
万生岩人僵了……
霎时,无形万箭当胸穿过,他捂住心口,生不如死。
堂堂楼船军总将,号令海船十数载,万众归心,却在此生死关头用百舟殉难作为筹码,献祭全军,只为苟活于世……
“林戚杉,林戚杉你作孽啊!!!”
“楼船军何辜,千军何辜!!林戚杉,林戚杉你这畜生……”
万生岩砸跪在地,发出悲痛欲绝的一声哀嚎,仿若凿穿了自己的三魂七魄,震碎了浓雾扩散后埋葬于江底那最后一块带血的将心。他的心肺也仿佛置于灼柴,反反复复地虐烤,再连皮带骨地被恶兽吞下,长城自毁,难军衰竭……
雷霆自万古劈天之年灌下,诸神漠然,冷眼旁观人世灾劫;电霰暴伐而至,涔浪自怒江尽头聚起,加速向西翻腾,竟抟起齐天高的浪云,逐渐在东西横陈的江心形成一条乳白色的水带,自远迭近,江潮如沸。
两岸林中的鸟兽全都沸腾了,不断发出刺耳哀叫,万物夜死,再无生晨;偶见几处荒废的蓬庐在涌来的潮江中跌宕,终覆灭于江洪。
随之,便是刚刚冲出窄江的七十五艘楼船。
卷至十里亭江堰的涔浪已呈滔天之势,洪峰灌至,砸向调转不及的楼船。
这些号称万风无挡的海中堡垒,在巨洪面前都缩尺成了襁褓中的软婴,巨浪卷裂船身,将船木寸寸掀起,每一块细碎的船木都带着利刺,卷着洪水赐予的冲力,射向四面八方,比弩镞还要快狠,一些船将不幸被木刺捅成了筛子,死时再被卷入江洪,消失的无影无踪。
活着的船兵没处能躲,只好往舢旗顶上爬,像是乞蜜的蚁群,在旗杆上连成一串,奈何易折的旗杆哪里经得住这么多人重,终于在不断卷至的洪峰中根根折断,船兵统统被抛入江水,哀叫声却让巨洪湮没了,还没蝇蚊在耳边叫嚣的动静大,只能远见一个个芝麻大的黑点跌入江潮,与巨舟同归于寂。
琴水边的江堤不断外扩,芦苇荡不幸沦为炎野,万物燋夭。
那七十五艘楼船几乎是在转瞬间,被滔天巨洪撕碎的……
万船身,千仞血,铺不满抵天遥途一寸阶。
百年荣襟随水逝,三千云帆尽归尘。
洪峰江崖底巨石激了个粉碎,迸裂出的石粉速度太快,与山岩擦碰起花火,若星矢从夜幕滚落。水与火自古难容,此刻却惺惺相惜地缠绕在一起,彼此忍让,在琴水两岸不断闪烁,远看过去,还真像是懒惰的匠人新习的“打铁花”。
岭南琴水,这个“金丝带”启船初始的地方,想不到有朝一日竟会变作东运水师覆灭的沉洲。
十里亭江堰终于撑不住自十二水阶一起涌下的天洪,堰心冲断,怒江奔涌向西,流经那条神鬼踪灭的人疆马道——废石、沉骨、衰草……统统变作河底的沙泥。洪水涌入川渝后,随着狂风谷南面山墙北炸断的巨响,地势本就低洼的狂风谷变成了一个盛酒的巨碗,接引住了涌至此处的江洪。
不多时洪峰过境,江流暂缓,那口“山碗”逐渐溢满琼浆,多出的水流向外溢出,在山谷外侧的山壁上形成了一串串砸向峡底的瀑流,足有成千上万条。
至此,鸣砂响战大捷。
新川西涌,不许东流。
瞻星岩上,二将军将新川形成的经过尽收眼底。
半月状的弯江自东向西,就好似那位倚山望海的守灵人,手捧玉杯,在身前抛洒的半圈祭酒。
——“末将不负终始,今以新川续酒,空谷作盅,裁暴军之骸明烛三千盏,万木生香,燃及天明;”
——“天、地、神、鬼,以证——杀当罪,断罚刑,四极之宇,昭以日月;”
——“终一日,海晏河清,远安迩肃,愿将太岁之年告慰吾军在天之灵。”
“走吧。”
二爷刚一转身,就见薛敬一身玄甲,就伫立在瞻星岩上,不知站了多久。
远天绘此星图,光宇倒映人世,在崖顶汇聚成一片叶舟,那些散落的碎石被万千流萤包裹,好似一个个无家可归的孤魂,一昔寻回故里。
这里果然隔山越海,与那九川的枕生峡相隔了不知多少春秋。
甚好,光阴荏苒,迷途当归,胸臆间洋溢起菹肝饮血的快慰。
二爷神色释然,一笑,人海成尘。
他曾以为,一念离真,皆为妄想,如今看来,天心许他生梦,梦里不知身是客,一晌贪欢。
淡青色的发绸迎风飞舞,他那身明甲名“雪既”,与来人一深一白。
薛敬遣走万生岩,孤身来到崖顶,握住他的手,将他引到一处山岩坐下,单膝跪地,将他的左脚放到自己膝上,褪去方才他战万舟时不慎打湿的靴子,用沾着水的蕉叶一点点擦净他脚面染脏的血尘。
然后虔诚俯身,在他足弓上轻轻一吻。
“……”
“这回没躲。”薛敬抬眸,那双眼灿若晨星。
他从身后拿出方才在水师承局挑好的暖靴,帮二爷穿好,“试试看,合不合脚。”
二爷没动,忽然轻轻道,“还好,十年霜雪未覆我身。”
“嗯?”崖顶风大,殿下没听清。
“我不再背着他们走了。”
“……”薛敬眉间一紧,“你说什么?”
此间微雨零星,夜风拂去了心野上最顽固那一点血迹。
“待会儿让叔伯们拿一些红芦雪来点,我想再闻一闻。”
从此,红芦雪香飘四海,那些忠军,会有生人铭记千古。
薛敬背脊一颤,强忍住夺眶而出的眼泪,忙低下头,赶忙换他另一只脚,想帮他穿好,奈何那双手抖得几乎握不住暖靴。
“好……”他心口好似灌入了一朵滚烫的红云,从头顶一直烧至脚底。
面上,却还竭力维持着冷静,“那从今起,这条新江被划入地志,川岭的舆图中将会多出一条青蓝色的水线,二哥哥给起个名字吧。”
二爷想了想,认真地说,“我想在新川两岸种满柿林,花落时红果满树,就像沿长堤点亮千盏明灯,能从秋初一直挂至冬末,不然就叫它……”
两人随即异口同声。
——“柿柿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