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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3章 第六二三章 三千尘甲(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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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敬不以为意地“嗯”了一声,“你的意思是,我漠视刑典,滥用私刑。”

“我的意思是,要杀你就杀干净。”

薛敬一怔,头微微低下。

“不过,得想个冠冕堂皇的理由。”二爷扶起他的下巴,告诫道,“酷吏之血,放就放了,要放就放得干净些,别给自己留后患,也别给旁人留把柄。殿下做事,向来光明磊落,绝不受宵小欺凌,可宵小也有宵小的本事,封镇玄堂是要你定邦安民的,由着他们用你斩天衢的刀去地垆杀虱鬼,对虱鬼而言,那是喜从天降,对你,是得不偿失。”

薛敬彻底冷静下来,“可事已至此……”

“我来。”

“你已经想好了?”

二爷笑起来,“哪次你捅的篓子,不是我和泥去补?”

“这回我没捅篓子。”殿下怒起反驳,“我知你心结所在,就算叫他们滴尽三万血,仇脓也难消,不是所有沉疴都有药可医的。我终究回不到十三年前,无法将族军救下,我晚生六年,晚来一步……或许穷尽此生都寻不到你期许的一场春霖,无法抚慰你想见的山田,我做不到,弥补不了……”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见他懊愧、悔恨,方知他郁郁寡欢的症结在哪,原是很多年前,久到他自己都忘了什么时候,病入膏肓时的随口一言。

“我当时还说了什么?”

“你说……心已入秋,难寻春霖。”

“难寻就不寻了,你纠结什么?”

“可……”薛敬不甘,“可我想你寻到,总不能看你郁郁寡欢地与我过一辈子,一辈子那么长呢……对吧?”

“现如今,我已寻到了。”

薛敬浑然抬头,有些忐忑,“是……我吗?”

二爷反问,“不是你吗?”

“我觉得不是我,否则你不会时至今日,红芦雪香还闻不得。”

“那不是闻不得,是不愿再闻。”二爷叹道,“仇脓既深埋腠理,便不必执意去消,应许它们存在。过往,我总将前尘余生、灾祸祥吉混为一谈,用前尘祸丈量余生福,于是处处悲苦。回头去瞧,其实春霖就在左右,山田就在眼前。”

以前二爷总执拗地认为,无法治愈的仇脓将伴随余生,于是他甘心做那倚山望海的守灵人,背着二十万熔骨踽踽向前,一个都不能落,也不配快活。

可自当他试着往前看,却发现不知不觉间,肩头的灯已点亮许久,脚下的路也已不再是寸草不生,自己竟也提灯走马,往贴满福禄的生门又近了一步。

他这好似才明白,往日殃祸既成定局,就应任它埋在心底,允许自己痛苦、愤怒,允许自己攀着“情爱”这棵救命草短暂出水火,唯独不该时刻剜出溃烂的仇脓,同心上人了此残生,那不公平。再精湛的良医也治愈不了自甘堕落的醉鬼,再火热的身躯也暖不热孤注投冰的冷身。

薛敬将耳朵贴在他心口上,轻问,“那你这颗‘入秋’的心呢?”

“心无疚,随意度春秋。”二爷道,“我将往日灾殃同冷心葬于秋时,用余生福寿敬王封初燹,待春霖普降,亦将有润养我烈家军骨的一片山田。你生在刚刚好的年岁,让我刚刚好遇见你,没有晚。”

——莫问来时多崎路,为做情人眼中雪。

薛敬双臂收紧,死死地箍紧他的腰,头抵在他肩头,放肆地笑……

他好似站上惨败多年的云疆,久违地望见了耀眼的云幡。

他穷尽所有,赢下了生平最难打的一仗。

“我得把你这话一笔一划地拓下来,按手印画押,免得你赖账。”

二爷侧眸望向夜幕,每一字都似凝固光耀的星辰。

“生杀帐中三香为证,鹿铃作抵,绝不赖账。”

未料他回答得如此郑重,薛敬一时没接上话,片晌发出一声苦笑,“若我当年未曾质北,你不一定瞧得上我。”

“为何?”

“忠军不奉虐世皇,不守冤骨疆。”薛敬脱口而出道,“族军若善全,本可以更有出息。”

二爷反手捂住他的嘴,警告道,“无天还在外面,方才桶里泡的是酒吗?”

薛敬扒拉开他的手心,笑得背脊乱颤,片刻后突然不笑了,垂首时双眼充血,多年来的心酸涌上心头,眼泪却成了最珍贵的黄汤,一滴都不准流下来。

“二哥哥说过,斩将,从来不应用酷刑。”

“嗯。”二爷按住他的后颈,轻轻捋顺那几根逆生的刺,“但我也说过,除非十恶不赦。”

一夜之间,他断斩皇朝海将几近半百,这在南朝,史无前例。

燹锋浸过淋骨肉,大开大合,这一刀划开在南朝海隅的心脏,想必要愈合许多年。

二爷无从安慰,想了想,哄着说,“我问老板的外孙女赊了几粒奶糖。”

薛敬没多想,“谁家的奶娃娃跟来了,还要糖——”忽然反应过来,从他怀里抬起头,“你当我几岁!”

“可流星小时候……”

“那是小胖子他——”

“……也这么喂你。”二爷一点情面也不留,“在你病得不省人事的时候。”

“……”殿下彻底哑了,所有酸苦恼怒一股脑地噎了回去,憋得粗气直喘。

“年岁”这玩意是他一生都跨不过去的坎,这人百试百灵。

“吃吗?”他还真从袖子里掏出一粒奶糖,一片片剥去糖纸。

薛敬绝然不接,转身回到墙角的椅子上坐下,二爷跟过来,将那粒奶糖隔着糖纸,搁在他手边展开的舆图上,食指轻轻敲了两下,“奶糖化了,就不能吃了。”

薛敬侧眸一瞧,发现那粒奶糖刚好被他搁在“九山七桥”的位子上,这竟然是一张靖天的舆图。他随即反应过来,二爷是在用一粒奶糖提醒自己,别再与杂乱的思绪反复周旋,该回正题了。

“你是说……”

“十数年间,不管是从西川高原一路东出的运砂路,还是由南向北运送‘初蝉’冰棺的那条水航,入京必泊九山七桥。”二爷停在图中“九山七桥”的位置,隐隐提醒,“这里是东西和南北两条运路的交汇——百货经行,官商必争,比奶糖可甜多了。”

薛敬皱起眉,“这就是你方才说的,高凡若要在京师炼‘蜕’,最重要的一环——九山七桥。”

二爷抱起臂,“那么我们就来算算,这些年间,朝中都有谁经掌过九山七桥。”

“最早可以倒推回十四年前,”薛敬道,“萃阑殿那场大火之后,阿灵失踪,后来咱们查出,是梅妃提前令林小孟抱走了小公主,送她登上了当时经停九山七桥的起镖船,作为待选的‘药童’,被送往岭南百草阁。当时九山七桥丰船司的船令是穆府的穆安。”(前情:534章)

“穆安是个给钱就能办事的主,边缘人,梅妃若想通过林惠安买通他,轻而易举。”二爷又道,“再之后,便是徐氏战铁的数百名铁匠,他们被迷晕后装进木箱,从西川高原的仰山铁集分批送往京师,穆安那时还在任,据他临死前回忆,那些箱子的接货人是承恩阁,也就是贺人寰。”(前情:509、573章)

薛敬“嗯”了一声,“承恩阁将接收来的徐氏铁匠转运至熔丘,人和砂是分开的,接‘人’的是承恩阁,那接‘砂’的……”

——“谋蝉。”

——“谋蝉。”

两人异口同声。

他们的眼神同时间撞到一起,二爷道,“便是方才你审姜耀南时他亲口说的,这些年在九山七桥接引存放‘幼蝉’冰棺的那位宦臣。”

“忠途也曾提到过他。”薛敬将话音放缓,“他说小梨风护运过的金砂水路就在九山七桥卸货,曾几次入港,前来接货的人中就有这个谋蝉。‘谋’这个姓氏在宫中并不多见,所以我记得——他是光禄寺的一名内阍。”(前情:573章)

“光禄寺下统太官、珍馐、良酝、掌醢四署,分掌朝会、祭祀、酒醴、膳馐四政,谋蝉归哪一署?”(注2)

“早年是珍馐署的,后转调良酝署,掌御贡。”

“那么这条线便顺下来了……”二爷盘桓着,“高凡若想在京师砂,亟需‘东西’‘南北’两条运砂路的帮扶——‘东西运路’经西川、川渝、岭南琴水、中京垩阳渡,泊九山七桥——名‘天关渡水桥’,可以为他源源不断地输运尚未炼制的金鸣原砂,是炼造蜕军的砂源;”(前情:576章)

“‘南北运路’则由东运水师的十八条粮脉承运,船启外海诸岛,回南海内陆港后沿东州一路北进,过淮水、中京,同样泊船九山七桥,将封有‘初蝉’的冰棺秘密运进熔丘,成为炼造蜕军的‘人皿’。”

“然我朝有令,凡入京船只,过港泊渡必登船巡检,他们若想将金鸣原砂和‘初蝉’冰棺一趟趟、合规合矩地运进九山七桥,便需要一个‘过港不受船检’的正当理由——”

薛敬立马想起来,“杜奂家的御膳船,还有皇后的生辰宴!”

“不错。”二爷道,“‘东西运路’有杜家定期进贡的海珍佳酿作掩,‘南北运路’的姜家海船则以贺祝皇后生辰为由,两边入京,一路过港泊渡都能畅行无阻。谋蝉是光禄寺‘良酝署’的人,名正言顺接卸御贡,由他分拣后,该呈御宴的呈御宴,该贺寿的贺寿,该进熔丘的进熔丘。”

薛敬心一沉,光凭一个小小光禄寺的内宦,就能做那把修裁乱枝的剪刀,由他来控制在哪里开杈,哪支杈开哪树花。

十数年来,“东西”和“南北”两条运路——鬼门铃刀和东运水师分别承运,穆府收验时放水,承恩阁接货,光禄寺分拣;

同时,六部大半牵涉其中——户部有任半山暗中拨银;工部有何文墉牵头大兴土木;兵部有郭业槐盖印,使航船畅行于各个营门;吏部有计廷章按需售官,杜奂这等杂碎才得以官受恒城,杜家的御膳船才能在内陆过港不检。

此外,“靖天四府”中亦有三府在案——左丞仇耀负责暗中为“金丝带”拓航,右丞魏显治下承恩阁,助贺人寰买通官路,豢养京师“鬼门”;穆府严治禁军,穆安控制九山七桥的丰船司;

最后,皇后清肃后宫,太子坐镇前朝。

高凡穷其半生,掘出的这条通天路,可谓无懈可击。

皇城,天灯尽灭,只闻丧钟。

“江山尽数沦为蚁蛀,就不给它们喂糖了。”薛敬将那粒发软的奶糖从舆图上拿开,默默攒进袖筒,“这个‘谋蝉’,要不要保?”

二爷反问他,“你的意思呢?”

“光禄寺……”薛敬想了想,将袖带缠紧,“正巧杜奂也在那膻猪,老友重逢,我想先晾着他们,晒晒网。”

“那若是敌人捷足先登呢?”

“那就看他二人谁胃口大,先把对方吞下去,先吞下的那个,能活得久一点。”

二爷低笑,“好,那我给你五哥传信,让他和顾棠盯人的时候,放放水。”

这时,门外传来小敏的声音,“二爷,六爷,楼底下出了点事,那个膏肓让我来叫你们。”

薛敬刚要起身,二爷按住他,“欸,你别下去了,刚换的新衣。”

薛敬大约猜到他要干什么,并不阻拦,只是隐隐提醒,“无天……还不算正式站在我们这边,万事好言相劝。”

二爷摇头苦笑,“你当我是吃人的虎豹,专捡人身上的软肉下刀?”

“我……”

“你放心,我记着账呢。”二爷笑道,“既登王舟,就没有半途下船的道理,无天的投名状还没献完呢。”

说罢折身要走,忽然又想到了什么,“对了,忘了问你,当时忠途一提到‘谋公公’,你立刻就想到‘谋蝉’,虽然如你所说,‘谋’这个姓氏罕见,可你在宫里的时候,他还只是光禄寺一个执勤的小太监,跟你的云河殿隔着八竿子远,宫里的内宦数以千计,你怎么偏偏记住了他?”

薛敬咳了一声,眼神盲目躲开,“那个……反正我就是记住了。”

“为什么?”二爷走回来,不依不饶。

眼看瞒不住了,殿下硬着头皮说,“三岁那年有一天我惊了魇,夜里哭闹不止,惊动了隔壁萃阑殿的梅妃,她遣人来问,嬷嬷便说明了我的情况,梅妃便让御膳房那边送了甜食过来,来人是个五十多岁的太监,他背着嬷嬷塞了几块奶糖在我的枕头底下,嬷嬷喊他‘谋公公’,那之后我在萃阑殿也见过他几次,便记住了。”

“三岁……”二爷心里一紧,“是你母妃……”

“嗯……”薛敬忙安慰他,“没事,都过去了,三岁的小娃娃哪记得住——”

忽然,眉心一热,原是那人俯身,在自己眉心轻轻吻了一下。

还顺势摸走了自己袖子里藏的那块奶糖。

“你长大了,不适合吃这个,以后都不吃了。”

“季卿,”薛敬在他身后叫住他,“你予我的,与他们给的都不一样,哪怕是一捧水,也是甜的。往日祸去,今日福至,你在我这里,没有任何忌讳。所以……把奶糖还给我吧,好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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