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冲眉心皱紧,“当年吏部为幽州择将时,卓缙文是带着几位重臣的举荐函破格授的任——穆府的穆老公爷、吏部主簿计廷章、闻同。闻同是随荐人,罪审时他说是为了报当年卓缙文的父亲在任时对他的知遇之恩。可惜,举贤和荐佞是背道而驰的两条官路,闻同识人不善,原本是要被革庶的,好在经查,他本人与卓缙文私下并没什么来往,闻家的田产、庄银也干净,最后是因闻家老爷子名震两朝的威名,这才获陛下朱批,将闻同破格留任,只将其余十位‘闻氏战弩’拆散戍边,四年了,再未回过原籍。自那之后,闻同声名受损,擢升之路屡屡受阻。他保荐的人,曾因一己之私差一点断送幽州的城运,险些害王爷背上失城叛国的逆名,闻同为此有谅宥难受之实,因此在选边站队时,难免驱忌避慎。”
谢冲的话字字没有挑明,却字字都在明示。
二爷和风细雨地笑了笑,一针见血道,“既行仕途,哪有什么驱忌避慎,抬头不见低头见的,难道他闻副将军宁做一朝将,不为两朝臣?”
“季卿,慎言。”
二爷笑了一下,沉默。
都说金云使是“百官谏殉”,越是濒临靖天,谢冲越是要挂回那柄剑。瞧着他处处谨慎的模样,二爷只觉无奈,直言到了嘴边又要断字纠句,毕竟三哥这些年滚在刀尖上过活,得顺着他“能听”的意思来。于是刚要换一种方式与他交涉,却见谢冲走到自己面前,将金云软剑卸下,扔到了一边,席地而坐。
“林中并无‘听风耳’,想怎么说就怎么说,是三哥多虑了。”
好似只要卸下那柄剑,他就能剥下那层皮一样,话音都放开了不少。
二爷突然想起他们都还是燕云十八骑的时候,纵马山河,无拘无束,没有精明猜忌的话术,人人一张皮、一副面。
“三哥,回京前,你要不要随我回族军瞧瞧。”
“我……算了吧。”谢冲脱口拒绝,“你和少主还能接纳我,我已经无憾。族军中的前辈,大多不能理解我当年弃军投京的原因,况且我投的还是承恩阁这道人鬼鄙弃的暗门。季卿,不是人人都像你这般有耐性,愿意为我的境遇拆解一二。得知族军还有血脉存留,我高兴得很,能不能亲眼见到故人,不重要。”
二爷尊重他的意愿,不劝不逼,轻轻点了点头。
谢冲未敢在族军的交谈上停留,主动说回闻同的事上,“王爷可以不计前嫌,愿意吸纳‘闻氏十一弩将’,可那闻同执拗、睚眦必报,不一定轻易服恩。”
“闻同要是睚眦必报,就不可能任那计廷章在吏部主簿的位子上一坐那么多年。”二爷反驳道,“三哥你别揣着明白装糊涂,缘何当年给卓缙文保荐的重臣一共有三位,却在东窗事发之后,只有闻同受到了牵连。”
谢冲神色一黯,“……”
“穆府背后曾有太子的势力暗中帮持,计廷章是内阁左丞仇耀的女婿,有当时正如日中天的岭南王在后倚助——唯闻同,独木无依,是唯一因卓缙文落罪受到波及的重臣。”二爷话音一缓,“三哥你也不必有愧,若不是你在闻同入典狱后于刑讯中放水,今日的他不一定扯得动弦弓。正因你在狱中保了他一命,此番游说他登船查酒,他才答应得那么痛快,是你种下的善果,我要替殿下谢谢你。”
“惭愧。”谢冲好生无奈,“金云使毕竟授命御前,很多事我无能为力。”
“我明白。”二爷善解人意地笑了笑,“袖底藏紫金蛇尾刀的将者,即便助纣为虐,事后……也是会祭酒的。这些年,上坟的酒坛子都空了不少吧。”
谢冲溢出一丝“还是你了解我”的苦笑,压抑的心情瞬间舒缓不少。
又道,“既然王爷打定主意要收‘闻氏十一战弩’,缘何你没直接将温棘没死的消息透给他,闻同是记仇,但也知恩图报,一旦得知石鳞和你都在暗中对他小儿子施救,他是不会不顾一切直取石鳞性命的,说不定还会直接对王爷俯首。”
二爷却并不赞同,“温棘当年因溺水时久,被石鳞救上来的时候已经快断气了,是石鳞变卖家产,与海寇的药船换了半寸海鳄脑中筋,这才勉强吊住了温棘最后一口气。自那之后,石鳞到处换药,祖上留下的家底逐渐空落,走投无路之际,他才想到投靠罪魁祸首林戚杉,暂时忍耐仇火,用祖传的智计,以赢战的次数跟林戚杉换钱买药,这才让温棘又多活了这么多年。”
二爷长叹一口气,轻声说,“三哥,温棘……不一定救得活。”
谢冲眼神一滞,“几成?”
“三成。”二爷道,“而且即便救活了,也不可能恢复到当年少年战弩的战力,大巫说,他的智力可能会一辈子形如三岁幼童。我暂时没有告诉闻同,是不想予他期许,他日若万一不成,再需将期许碎灭,那滋味……很难受的;另外,我更不愿以睦亲裹挟,到头来他是因报恩被迫俯首,我要他心甘情愿敬服王恩。”
谢冲点了点头,又想起方才他不顾一切放弩船先行的事,忍不住训斥,“不过你这胆子也太大了,万一那是一艘‘顺风船’,比你预计的时辰要早一步呢?王爷要是被你害死了,你还活不活。”
“他命硬,害不死的。”二爷猝不及防被他逗笑了,“况且,朝王船放箭的主意是他出的,说定要将自己往死路上逼一逼,否则逼不死闻同。我起初骂他,可左右一想,又不是当年那个没断奶的小娃娃,收心拜将的事若还需你我为他操持,过几日回到靖天那八面藏锋的鬼地方,总不能揣着你我入宫觐见吧。”
谢冲摇头起身,“那真酒船怎么办?要不我带人去劫下算了。”
“不必。”二爷道,“我已经埋伏好人了,石鳞所乘的真酒船根本没有走莲花九里,荷月河这条水路是林戚杉故意放出风来防人的,他们走的其实是梅武县的洛阳亭——沿中京郡靠北的界河往东边绕了条远路。即便盛潜死等在这,也劫不到酒。不过,你可以帮我放点风声出去……”
“嗯?”谢冲露出疑惑的神色,“什么风声?”
二爷笑意一拢,眼底浮起一抹算计,“三哥,你说我如果把真酒船过洛阳亭的消息放给盛潜呢?”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立刻明白了他的意图,“你这是要两边逼啊,荷月河这边逼闻同俯首,洛阳亭那边逼石鳞交账。”
“哪有。”二爷从袖子里掏出一卷封了蜡的账本,丢过去,“黑账他早就给我了,正要给你。”
谢冲利落地接住账本,快速翻看一遍,“噌”的一下起身,“你什么时候拿到的?!你根本还没跟石鳞见过面。”
“蚩尤阵,还记得吗?”二爷倒也不瞒着他,“你知道的,战后我返回阵墓复查,在那支帮我们撞破阵眼的三寸白烛下头,我发现了这本黑账,上面的蜡油就是那时候滴上去的。”(前情:613章)
谢冲微有些吃惊,这一局的开局布子竟然拉回到那么早——竟还是石鳞用助破蚩尤阵、伏诛假神官,和一本能掀断水师将脉的黑账作为投名状,先一步引季卿入的局。难怪季卿如此熟悉水师嫡将的分布、每一人的秉性和习惯、个中厉害关系和族脉纠缠——原来都在这本黑账的后面详记着。
石鳞在林戚杉身边屈膝隐忍了这么多年,如今一朝复仇,是准备好要让水师族脉为温棘当年的横祸付出代价。
“黑账你既早已拿到,为何还要给盛潜通风报信,让他去劫酒?你知不知道,一个弄不好,石鳞要是真落到盛潜手里,他是活不下来的。”谢冲冷声提醒。
“因为他还咬死了另一件事没有告诉我。”二爷道。
“什么事?”
二爷看向他手中那本黑账,低声说,“只点燃一支白烛就告破远古大阵,这种解阵之法名为‘贡天灯’。一个观天绘象的占星后裔,所承星学与此破阵之法大相径庭,却能将占星术和解阵法相互融合,还能运用得天衣无缝——我觉得,石鳞另有师承。”
“另有师承?”谢冲一脸的难以置信,“除了他石家祖传的‘占星密录’,谁还能有这本事?况且,像他们这种传承世家,嫡传子孙绝不能师承别处,否则一经发现,是要被消逐族谱的。”
“所以才说,石家人丁凋零,家道中落。”二爷道,“有权‘消逐族谱’的祖辈、父辈在石鳞幼年时相继仙逝,他一个孤海伶仃,连结发相守的‘男妻’都敢这样光明正大地昭告天下,多师承一处又怕什么呢?”
“我……”谢冲卡了喉咙,无法反驳,“那你觉得……他的师承还有谁?”
二爷却不继续往下说了,“先帮我把消息散出去吧。”
“好。”谢冲没再细问,刚要折身,突然又被二爷唤住,“对了,殿下那边,怕是还有个麻烦事。”
谢冲一听靳王那边要有事,立马又警觉起来,“你又干什么了?”
二爷无语,怎么一说起殿下那边有事,就像是自己给他设的阱、埋的套,一个个怕不都成了惊弓之鸟?
不过这一回,这“麻烦”确实挺棘手的。可他一点没觉得有愧,欣然道,“我突然想起来,好像也不止咱们三人知道林戚杉那艘‘酒船’会走荷月河——”
谢冲狠狠打了个激灵,“不止咱们三人……那还有谁知道?!”
“南岭雨林,水师后勤二十一条粮脉,二师的总兵长,姜锦羽。”二爷道,“他是姜茺的小侄,也是他一手带大并提拔上来的,这人对姜茺比对自己的亲爹还要孝顺,我不过是把‘林戚杉伙同康兆朴害死姜茺”的消息单独‘传’给了他。”
“你——你!”谢冲的脸一下子又白了,“你传了什么信给他?!”
“他那好叔叔,姜茺的下半拉身子,还没硬的。”
“你——”谢冲指着他,嘴都瓢了,“那、那姜锦羽虽说是个其貌不扬的废物,但发起怒来天王老子他都敢杀!眼下他手里攥着水师后勤全部的辎火船,百来条船的火|药啊!万一他为了给叔叔复仇,激恼之下不受将令,将辎火船全开出来,真将王爷的行舟当成了林戚杉‘酒船’,那你——”
“我要的就是他姜锦羽把辎火船全部开出来,将王舟当做酒船去炸!”二爷冷喝,“否则,这二十一名亡我烈家军的刽子手,将始终龟缩在南岭雨林里,就像二十一条百足之虫,藏手蹑脚,我杀不净——正好,春雷震山,惊蛰近、万虫出——只有把藏匿林海的水蜈蚣一条条逼出来,才好震火!”
谢冲分明同眼前这人一样,心中压抑着一股仇火,可他更忧心靳王的安危,“可如今,就凭闻同派去的那一船弩兵,也对付不了那么多突袭的火船啊!”
二爷看向他,“三哥是不是忘了,殿下身边如今还有一方人马在护——”
谢冲一愣,突然想起来,他说的人马,原是那御前死士——“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