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你去,你还有命回吗?”祝龙重重地哼了一声,口气像在训斥逆子,“你小子身上的钉伤还没好,长|枪都拿不稳,还没冲到前线,就被火铳炸没了!”
鹿山只当没听见,回头冲门口的士兵道,“去请军医过来,多带两名医官。”
吩咐完,才又看向祝龙,一针见血地拆穿了他,“若没有躺在地上的这些勇士,你也未必能全须全尾地回来,二爷说过,主将领军切忌身先士卒,我是副将,讨的就是这份搏命的军饷,你付钱,我卖命,有什么不对?”
祝龙被他噎得,左右到处找鞭子,“死小子,看我今天不抽死你!”
鹿山伸手为身前那位勇士体贴地盖上白布,得理不饶人地继续刺他,“你现在连胳膊都抬不起来,鞭子都拿不住吧,还抽我?再说,你算是我什么人。”
“你——”
“欸好了好了,大当家,你们别吵了。”旁边的副参是祝家的老将,年纪比祝龙还要大上几岁,此刻扶着受伤的膀子,龇牙咧嘴地劝架,“小鹿也是关心你的伤,别冲动,还有你小鹿,你这话不中听啊,快别说了!”
鹿山垂着眸,转身将等在帐外的军医请进来,又吩咐了医官去给几位参将上药,打点好一切,方才坐到离祝龙最远的那张椅子上,身体隐在风帘后头,直到听见军医说几人伤得不重,这才放下心来,长出一口气。
上药完毕,军医和几位参将退了出去,帐中只剩下祝龙和鹿山两人。
“小子,你过来。”祝龙总归没鹿山能忍,碗里的药羹还没凉透,他就记不得方才两人间的水火不容了,“怎么?要我这重伤的亲自请你过来?”
鹿山不再僵着他,起身走过去,顺手将药羹重新放回热盅里温着,脸虽冷,动作倒是热乎的。
祝龙瞧着他的动作,无奈苦笑,火气算是彻底消了。
“我认识他们。”
“什么?”鹿山一愣。
祝龙握住放在手边的银枪,手指拨动着缨穗,沉声问,“‘信道’——云溪跟你讲过吗?”
“没有,但我知道。”鹿山不假思索道,“关于燕云十八骑,她提得极少,毕竟她不愿我了解她的过去。‘信道’,是后来走黑市时,我自己查的——‘天骑五’冯金宝,冯家,就是走‘信道’的。”
“不错,老冯是信亭人出身。”祝龙陷入久远的回忆中,“信道贯穿北疆,在各地州府都设有民间信栈。乱战之年,若官家的信路被敌军封锁,战州的密信送不出来,便要靠坊间信道传信——有信辕、信鸽、信鹰,还有专门走信的河船和陆商,这些专走信道的坊间客不算在行伍之列,也称‘信亭人’。”
鹿山灵光一闪,祝龙突然提到“信道”,还有“天骑五”老冯家,难道死在这的这些人……
“那位拿短匕的,”祝龙指着其中一具尸体,“腰间挂着一块木牌,上头刻着三只雏雁,就是老冯家的‘信亭人’。”
“什么?!”鹿山快速掀开白布,找到那人腰间的木牌,果然见木牌上歪歪扭扭地刻着三只“雏雁”。
“可我怎么记得,燕云十八骑阵亡后,冯家也跟着销声匿迹了,民间信道几乎都被拆解成了运路马道,早年间冯家设下的坊间信亭也被北鹘军在九龙道大战后的一年里尽数拆毁,如今这天下间已经不见‘冯氏信道’了。”鹿山抬起头,定定地看着祝龙,下意识地问,“……你还发现了什么?”
祝龙坐直身,忍着刀伤,深深喘了口气,拿手指撑着额头,似极克制地忍藏着愤怒,“季卿有没有提到过,当初烈元帅为何要组建燕云十八骑?”
“提过,但不多。”鹿山压低声音,“本意是为组建一支为克制敌军骑兵的马阵,你们当中的每一个人各司其职,所处阵位都是固定的,绝不能随意替换。大约……只说了这么多,他不怎么主动提起你们的事,偶尔谈及也都和所历之难有关,是逼不得已。王爷问的也少,想必是怕回忆痛苦,不愿他难受吧。毕竟,那是你们的毕生之痛。”
祝龙发出一声苦笑,眼神飘到远处,“当初狼平溪谷的拜将台上,我们十八人受封为天骑将士,每一个人的腰间都挂着一柄紫金蛇尾刀,刀柄上刻‘天骑’字样,是独一无二的。如今想来,我们还真都是‘独一无二’的……”
鹿山听出他话音中暗藏深意,连忙问,“什么意思?你们十八个人不是靠登上擂台,真刀真枪地比拼,赢下的名次吗?我记得桑无枝还说过,她也曾参选,无奈技不如人,没排进前列,而我娘排行第七,是光明正大赢下的紫金蛇尾刀!”
鹿山还想说什么,突然被掀帘闯进的信兵打断,“报——在下游处搜寻战场的人马回来了,他们带回了一箱东西!”
“抬进来!”祝龙朗声道。
不一会儿,一个带着血污的木箱被两名士兵抬进了军帐,箱盖打开,里面盛放着大半箱的兵刃和令牌,这些兵刃种类各异,令牌的材质和大小也都各不相同——竟都是那支援战赴死的杂牌军随身佩戴的兵刃和物件。
“人都炸碎了,没有一个活口,只捡回来这些。”信兵道。
祝龙扬手屏退那几个士兵,起身在箱子前徘徊,鲜少寡言的他此刻异常沉默,盯着摆在最外头的那几块血木牌,呼吸似都凝固了。鹿山顺手捡起那几块木牌,仔细分辨着血污下的图案,骤然一惊,木牌险些脱手!
“这难道是……”
祝龙沉默地点了点头。
鹿山显然没他那般冷静,这几块沾了血的牌子就像是一颗颗滚烫的火种,在他掌心奋力枯槁地燃烧着,势要烧尽最后一丝岁月火。
“三鸿信道……信亭人冯金宝,冯氏。”
“仓粮砌廪……膳生李和霖,李家。”
“戎砻甲铸,魏青云,魏氏。”
“粮运辎拓,申杨,申氏。”
“火毒混江龙,韩兮瑶,韩家。”
“灵医百药,俞伯南,战医俞氏。”
“辕毂车造,唐家,唐大有。”
“鸣旌震鼓,何储行,何氏……”
……
鹿山一个木牌一个木牌地拨过去,每拨开一个,就念一个。
——这三百多赴汤蹈火的死士,竟然是燕云十八骑散落在南朝各地的后裔和族人!
“燕云十八骑,竟还有活着的族军……”鹿山发出难以置信的感叹,浑身瑟瑟发抖,“他们这些年一直都在……都活着……”
祝龙怔怔地望着箱子里带血的物件,只觉周身弥漫冷气,每一寸筋骨都似被冰封。方才栎渡血战中,这三百名甘心赴死的勇士用杂糅不一的民船筑起了一道人墙,拦断敌船的那一刻义无反顾,甚至没有人难舍般回一下头。他们就像是从广原中骤然掀起的一团碎浪,偶然遇到他这棵飘零无一的孤草,明明可以不闻不问,却还要拼了命地护其周全,不愿四面八方刮来的恶风伤自己分毫。
那些人,分明是踏着怨山怒海、以命换命而来的。
鹿山的心里霎时腾起一团难以言明的浓雾,总觉阴凉凉的,好似躺在跟前的这些血尸一瞬间还了魂,在眼前来回地飘,连火盆中烧旺的火苗都如雪一般。
他走到祝龙跟前,冷静地说,“……你别冲动,我觉得事有蹊跷。”
“什么蹊跷?”祝龙隐隐动怒,“这些人,确实都是燕云十八骑的族军。”
“是,我不否认。”鹿山一时也说不明白哪里不对劲,只能想到什么说什么,“但……他们怎么会一下子冒出来的,是谁通的风,还是在咱们与敌船久战不下的节骨眼上……而且,身上还都带着能被你一眼认出身份的牌子?”
祝龙紧握住银枪的手正在隐隐发抖,这些人活生生地在他眼前被炸得粉碎,有些甚至还没来得及闭眼。
距离九龙道一战已经过去十三年了,这些年里祸事桩桩件件,好似山洪泛滥——烛山灭门,兄弟惨死,自己被困穹顶,云溪和独子客死他乡……久而久之,他活成了一个成日里没心没肺的废物,把心肝碾碎了下酒,还总嫌自己命长。
祝龙暂时按下怒火,盘膝坐到那口木箱旁边,从里面拿出一件件血淋淋的物件,用干净的帕子蘸着清水,开始一丝不苟地擦,一边擦,一边轻声细数——
“‘天骑一’,膳生李和霖,其祖父是粮廪司仓,最早澜月火丘的粮仓就是他家带人筑的,他们筑建的仓廪防水防虫,比寻常粮仓坚固百倍,与擅长开辟粮运的‘天骑六’申杨申氏,李、申两家一家筑廪,一家运粮,养出的家兵后来大多成为了烈家军的后勤辎助;”
“‘天骑二’,魏青云,魏家人擅长制甲,也被称为‘甲铸世家’,烈家军的明光甲几乎都是他家铸的;”
“‘天骑四’,烛山银枪……”说到这里,祝龙轻抚令牌的动作一停,“我与‘天骑三’谢冲也算是同源,祝家驻守烛山一方,西去恒关粮道,东毗云中,以太原城作垒,连接西北、西沙和北疆,是三疆要塞,在战时也曾为烈家军守护粮运;‘天骑五’冯金宝,冯氏信道;‘天骑七’……”
“我娘。”鹿山接上他的话,“琴师遍及民间乐坊,最擅听音传信、乔扮伪装。当年发现方怀远被囚云州地牢,就是我娘从一片拨琴甲中听来的‘信音’……”
他话音一顿,忽然间明白过来,难怪桑无枝也曾参与比试,却没能登榜,或许一方面确实是她本事不济,可另一方面,燕云十八骑选将,除战位不换,还要倚仗这些人背后盘根错节的家族和兵脉。所以,桑无枝落选也是理所应当,毕竟如此精挑细选出的十八位天骑将士,实在不需要同根同源的两名琴师同时占位。
“剩下的我略知一二。”鹿山道,“‘天骑八’韩兮瑶,韩家擅制水|雷,‘混江龙’首屈一指,是水路船战中敌军最忌讳的火兵,也称‘火毒混江龙’,与擅造楼船的‘天骑十二’唐大有,唐家,并称‘水战双雄’;‘天骑九’焉同,焉氏兵械谱;‘天骑十’徐明阳,徐氏战铁;‘天骑十一’俞伯南,俞家世代在战地行医,最擅缝合、医治残肢;‘天骑十四’程长安,擅侦查;‘天骑十五’方寒生,方家人擅长加密和解密信文,一切飞符走檄只要经了他们的手,便是最老道的解信高手,也很难破译;‘天骑十六’阿宝……此人,是不是擅长驯马?”
“没错,阿宝有半身北鹘血统,母亲是南朝人,自小在云州长大,其父在北鹘学的驯马,迁来南朝隐居之后,便将这门技艺传给了嫡子,即便最烈的野马,到了他门的手里,也能被驯服,我们的马基本都经他亲手调|教过;”祝龙叹了口气,“何储行,‘天骑十七’,擅制旗缝鼓,吹角鸣金。只要那面焰羽曦云旗还飘在北疆一天,就有老何家搁不下一支绘笔。”
“那‘天骑十三’和末位的……”
“亦平是燕云十八骑的统将,而季卿……”祝龙无奈一笑,“那时候,元帅总说季卿是白吃饭,混进去的,你觉得呢?”
鹿山摇了摇头,二爷要是“混”进去的,那也没人“混”得进去了。
“烈家出战两将,烈元帅看中的,也是二爷的智谋吧。只是他那时还小,缺历练,明摆着放置末位,想他多跟着哥哥们打赢几场仗,再名正言顺地封将。可惜……”
可惜十三年了,二将军把不该吃的苦、不该遭的罪全都遭了一遍,真到称“百世师”的时候,燕云十八骑早已埋骨他乡,连尸骸都殓不齐。
鹿山长叹一口气,有点难受,抬头看见祝龙已将箱子里的物件一件件擦完,整齐地摆了一地,环视一周,沉甸甸地说出了八个字——
——“千秋胄羽,百战争鸣。”
鹿山的心像是被人用鼓锤重重地砸了一下,“什么……”
“这才是当年烈元帅组建燕云十八骑的初衷和本意。”祝龙正色道,“十八位天骑将士,独一无二——集百兵长,克千军乱,铸万世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