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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4章 第五九四章 乌云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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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住口。”这嘴巴里一本正经地崩出三个字,两个半字冒青烟的本事,也就这人有,还从来不分地方。

可殿下眸光闪动,极有分寸地适可而止,半点不逾矩。

二爷见他目光通澈,始终保持着嘴角的笑意,时深时缓,绝不在那几句微显轻薄的话音上停留。这才明白过来,原是他在绕着弯地哄自己,不愿自己深陷焉、徐两族的旧事里,犯起老毛病,偏要杞人忧天,琢磨那尚且黑白不明的真相。

好在历尽千帆,二将军那颗玲珑心,也会在合时宜地在有些时候亲自关上几窍,让捻线般幽微的心思稍稍歇一歇,不让琢磨,就暂且不琢磨吧。

“其实,焉同和徐明阳的事,祝龙曾经和我说过,在烛山。”薛敬解释道,“我想听你亲口说一次,你却用了一个我意想不到的词——‘之死靡它,岁倾寿甚,无悔矣。’——是浃髓沦肤之爱,椎骨铭心之情。”

二爷转过头,眼神隐去几分萧瑟,苦笑,“什么髓啊肤,骨啊心的,熔浪搁浅,天也有绝人之路。”

“天没有绝人之路,绝路是可以走通的。”殿下握紧他的手,坚定地说,“重情重义之人不多,矢志不渝之心更少,若受尽赃污,便亲手洗净。这世间,又不是只有那一艘能拨云见日的船,即便真没有,就铸一艘,乘他们过海。”

铸一艘……过海。

看来,这人是要将天上的乌云全都洗净,再添一朵暂别云烟的碎浪,碎浪浸润金阳,金阳下奔腾着十八位鲜衣怒马的少年,他们从没有离开过。

所有春尘秋穗,无非过眼寒霜。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快速料理好纷乱的思绪,轻轻拍了拍薛敬的手背,“焉、徐两家的事可以先放一放,我如今迫切想从薛韫嘴里知道,哥哥为何会被他们用如此惨忍的方式虐杀。”

薛敬愣了一下,试探着问,“恶犬伤人,难道还需要理由?”

“薛韫或许不需要理由,但高凡需要。”二爷笃定道,“高凡……不寻常。”

殿下瞬间有些恼火,冷嗤一声,“一样都是疯狗,你倒是会抬举他。”

二爷没料到他会生气,转头一瞧,还真就挂脸了,忙笑着安抚,“我没有抬举他,我只是想说,这些年,我也算与他明争暗搏,无数次险些沦为他的刀下鬼,总也学乖了知己知彼,百战不殆。高凡做所有的事,都事必有因,杀所有的人,能一刀了事,就绝不会添第二刀——他是个极精细谨慎的人,懂得落子无悔,见好就收,却在我哥哥身上用上了这种连承恩阁动刑时都不屑于的残忍手段,泄愤也不像……我觉得,他是要找东西。”

“什么?!”薛敬的脸霎时变色,“在人肚肠里……找……什么意思?”

二爷的眼睑微微渗灼寒光,轻声说,“临死前,生吞下去的绢、革、纸……能染字的那种。哥哥曾经说过,有一种鱼墨,一旦见过光、漏过字,再次浸透死血,字迹须臾即消,但若有人生剐人腹活取,生血尚有余温,和鱼墨之间没那么快反应,只要能在血冷之前拿到吞下去的纸片,就能看清字迹——”

分明锥心般的沉疴还未淤散,他却偏要说得风轻云淡。

“我……自那日双生崖听陈维真说过之后,一直在琢磨这件事,百思不得其解。直到在牧上雪族,偶然亲眼看见牧人们宰牛烹鲜,他们会从牛胃中取出牛瘪,清洗后便可入膳,黔南一带的人称之为‘百草汤’。两者间虽风马牛不相及,但也算是给我点了个醒,我就猜,高凡当时会不会是为了取什么密信,才让人趁血冷之前,活剖了他。”

薛敬咬紧牙,狠狠心,细问,“那你可猜出……那信的内容?”

二爷眼角眯起,指尖微微揉挲,“陈维真临死前说,哥哥曾拿到过一张西北军域的要塞舆图,图中清楚地标记了高氏在西北埋下的所有据点——蒂连山、仰山铁集、应忠、恒城、金鸣砂矿、太平教分布,还有那条通往泅杀渡的‘天关’路,应详尽详。如果不是高凡身边最信任的走卒,绝然不会洞晓他手里这么多的秘密。这幅舆图一旦败露,足以令当时想要颠覆南、北两朝的高凡兵败垂成。所以除了已经埋骨白马云滩的李禾威之外,兴许还有隐藏至深的叛徒他没有揪出来。他趁机取信,是为看清字迹、分辨内容——为的是清叛!”(前情:566章)

这时候,岭南王怒骂踢踹的动静停了,躬身在笼边剧烈怒喘。

“薛韫,你这是要……拖我下水。”

薛韫用可怜巴巴的眼神打量着他,再次嬉笑着开口,“你我可早就在这脏水里泡着了,怎么说是我拖你下水?大皇侄,你这个天大的笑话,前半辈子给他高凡卖命、跑腿、化缘,眼巴巴地,忙得不亦乐乎。这好不容易熬过不惑之年,本应功成名就,却不想前头所有努力都成了打水的竹篮,这便只能改投别家,给曾经你恨之入骨的仇家打秋风。你在这鬼叫了半天,不就是想替他烈衣问问,当年在九龙道,用刀子划开他哥哥的腹肠,究竟是为了什么?”

岭南王冷笑,“我知道,你们是为了找信——那封泄密的舆图。”

“可不止是舆图呢……”薛韫笑起来,阴恻恻地,“还有比舆图更有意思的东西,那是一张名录——上头记着高氏手下所有的叛徒。可惜……少将军没那个福分,还没等辨明名录上那些人的真正身份,就揣着一肚子的窝囊埋了黄土。他死的时候,就倒在那,抽搐着……血啊、肠啊淌了一地,我那双手埋在里头,比冬日暖手的泥炉还烫;”

“太阳都落山了,惑星没升起来……他都还没闭眼。”薛韫手捧着脚底下抓来的一把血泥,惨笑着,“我也是发了慈悲,最后又补了一刀。哎哟,临死前,他还叫‘老二’的名字,可他救的了他的弟弟吗?他不但救不了,还累及了烈氏满门。我当时就说,不该他少将军管的事少管,可是他偏就不听!可怜了二将军,就因为哥哥当年一意孤行,就算是勉强苟活,这些年来也是生不如死。”

薛韫跟着枯槁挫败的补衣娃娃似的,蜷缩着继续疯笑,“这一切,这天下……这破破烂烂的江山,那么多条人命……你、我、烈家、明州遗民、还有我的母亲……我们、我们都替你们薛家人死了!皇恩浩荡,皇恩浩荡……哈哈哈哈!”

薛韫的笑音如蝎毒,扎进耳朵里,就凿烂了肺。

二爷狠狠呛了一下,强忍着浑身颤栗,胃囊像是一个跋扈的水袋子,被钻空的锥子狂刺疯捅,霎时钻出无数孔洞。脓血肆意迸溅,五脏六腑全受牵累。

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攥紧泥石,蜷缩、伸展……无数次,想要抵御一股股涌上来,快要凿烂喉眼的火脓,撕咬的唇色益发惨白,喉头不断鼓动,像是撕破了封条的半个蜡丸,惨兮兮地扣在脖眼上发颤。

薛敬手足无措,只能虚虚地搂住他,轻唤着,又不敢使力。

二爷唇齿微张,险些漏几个字出来,可一张开嘴,火灰似的血沫子随着胃囊里早就兜不住的食水一并呛了出来。

“季卿!!”薛敬浑身的骨头都在发抖,拼了命才能托住他,将他扶到自己肩上,可这人浑身软塌塌的,抽了骨似的不断往下掉,间或在自己怀里歇上一阵,又痛喃着将自己扒开,躬身到一边,最后把胆汁一并吐了出来。

薛韫分明已油尽灯枯,可这一招杀人诛心,高凡百试不爽。

二爷就跟个剪过芯蕊的油灯似的,凶蛮地燃烧着,快要把心血熬干了。

可他却只是笑了笑,柔声安抚,“我没事……”

薛敬想再去扶他,被他抬手扒开,想给他喂水,他只说自己大惊小怪,做什么都偏这副“你小题大做”的样子,可他分明浑身脱力,连眼皮都快睁不开了。

薛敬火气上涌,惊痛交加,“还没事?是不是等哪天把自己熬死了才算完?”

他又怕又急,怕那夜牧上雪坝的柴屋里,这人血厥的惨状再一次上演;急他羸弱至此,都落在自己眼前了,还要苦苦强撑。

“……你是要把我气死么?”

二爷这些日子没吃什么干食,吐完了最后那点苦水,短暂歇了片刻,又恢复了往日里那副云淡风轻,轻描淡写地说,“殿下心宽似海,想必也不会为这点小事跟我计较。”

薛敬眼角突突直跳,重重吸气,头顶悬着的一口沸锅也快熬干了,“行,你没事,我有。我这就去将那三寸老儿碎尸万段,活剥了他!”

他一把抓住短匕,作势便要往下跳。

“别……”二爷勉力扯住他的袖带,手臂虚虚抬起,擦了擦嘴边的血沫,惨白如纸的薄唇微微动了动,轻声令道,“不能杀,故事,我还没听完。”

“你!”薛敬难以置信地凝望着他,终究左右无处释火,猛然拔|出短匕,像是将石壁当成了那薛韫的喉肠,一刀狠狠钉了进去!整个甬道沉闷一颤,忌惮地抖了几下,震落一层石灰,匕身整段没入石缝。

薛敬怒喘着,手心慢慢移开已经被指骨攥得凹皱的刀柄,咬着牙,一字一顿,“薛韫殃祸忠良,死不足惜。到现在,你还要拦我?”

二爷抬起身,用腰带重新将腰腹死死缠紧,强忍腹肠绞痛,“方才刚说过,你的双手,不能沾族亲的……”

“去他娘的族亲!”薛敬毫不留情地打断,冷道,“我今日,偏要他死。”

二爷轻飘飘地笑了,“兄长十年征战,人称不败将军,将来是要承掌帅印的。可你看,他到最后,都没撑到夕阳西下,荧惑凌空。殿下,死容易,活着却难。”他抬手握住刀柄,狠狠从石缝中拔|出来,归鞘后,又递回薛敬袖中,“我只是吃坏了东西,吐净了,就舒坦些……别担心。”

薛敬深深地望着他,眸中血光并无清褪,手指在袖中暗暗攥拢,握紧刀柄,猝然冷笑,“你知道吗?我现在恨不得敲晕你,不再听你说这些顾全大局的废话。你去问一问、瞧一瞧,有哪个为人恩侣,像我这般姑息、窝囊!他都将锥子扎在你心尖上了,一遍又一遍……可你一句深谋远虑,我连刀都不能拔。”

殿下惨烈地提着一口气,窒息颤抖地质问,“若我今日扒下这身王皮,才能教那薛韫伏诛孽塔,我扒是不扒?”

二爷忍耐着,舌尖被齿关撞破了,血气灌喉,却还是寸步不让——“不能、不准、不让。”

薛敬怒到极处,只发出一声轻笑。

他这一身盖着冠冕的筋骨就是负累,如今一点用都没有。

也对,经年以来,束之高阁的嚣张气焰从来约束不了彼此,这种一边为成全忠义,另一边为捍卫江山的荒火,始终在他们之间四分五裂地燃烧。

谁都不肯让步。

“二哥哥,你不知我有多恨他们……我恨到,恨不得杀了我自己。”

二爷呼吸一凝,抬头,撞上了一双受伤至深的眼睛。他一时不知所措,头一次学着小胖子那般,伸手扯住他的衣袖,轻轻拽了拽,“别气……别气我。”

薛敬暂时不想理他,可又于心不忍,“那你还……偏要留他。”

“留他,是为保你。”

“可我只想这一刀下去,你能痛快。”见二爷又将眼光别开,还是一副寸步不让的样子,薛敬怒极反笑,“那这样,不如我们来打个赌吧?”

“什么?”二爷眉间一锁。

“我知二哥哥是手谈高手,困局杀臣。我向来自愧不如,今日却偏要迎难而上。你我这一局——赌案就是这座浮屠孽塔,赌注是他薛韫的一条狗命,请老天爷坐庄,你我下注,就赌薛韫能不能活着走下这杀佛顶。”

“你……荒唐。”

薛敬无所谓地笑了笑,“我荒唐惯了的。在他们薛氏皇族眼里,我拥兵自重,一手遮天,豢养家臣,结党忤逆;我把北疆、西北、牧上、西沙的鱼儿吞干净了,还要杀上靖天,与两位皇兄清算旧账。我不婚不娶,偏粘着与你交好,此生注定无后,我犯了那不忠、不孝、不悌、毫无廉耻、逆尽人伦的大罪!我如今,还要拿亲叔叔的性命做赌——我是荒唐。”

薛敬反握住二爷的手,偏要他的手一并抵在软刀上,“可我偏就是那荒唐惯了的逆臣贼子,自来其心可诛。那又如何,赌吗?”

二爷静静地盯着他,片刻后,轻声一叹,“既入困局,落子无悔。输了呢?”

“若我输了,就算他薛韫日后活到一百岁寿终正寝,我一个字不再过问。”薛敬凑到他耳边,气急了,每一个字都喷着火星,“但若我赢了……你再多说一个字要留他,我就干|死你,然后陪你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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