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九四、乌云顶
一路至此……回首仍是春山。
薛敬在心底重复了一遍这句话,只觉凛冰灌身,乌云罩顶。这片江山早已满目疮痍,再找不到一处干净的所在,哪里还有什么“一路春山”呢?
他眼中看见的,怕不都是至亲、挚友的鲜血,还有路边惨死的冻骨。
牧上雪坝的柴屋里,那一整夜撕裂心腹的剧痛还未消退,刀斧凌肉时一声声惨叫环绕于耳房,那柄动辄搅碎腹肠的刀还擦着他痉挛时呕出的血……快要把自己心口上那块皮肉烫烂了。
从那往后的每一次噩梦,都挂着那夜高原上一轮被鲜血染红的雪月。
身作万海孤舟,便要逆人之常情,历千灾百劫,才能踏破滔天骇浪,手捧那朵通明济世的慈云么?
那这一路付出的代价也未免太大了……
殿下转过头,克制地吸了几口气,生怕自己的动静太响,被他听到。
可二爷还是听到了,他再一次凑过来,笑着说,“你这样,我都听不见他们说话了。”顺便还往殿下手里塞了半块饴糖,已经在他袖囊里焐软了,“跟你营中的重甲兵长要的,他家刚添了会哭的奶娃娃,要用糖块哄着才不闹人,你怎么也学他?”
殿下低着头,将饴糖放进嘴里,抵在舌根上含着,顺势从背后搂住他,头埋在他后颈上,叼着他后脖子上的皮肉急促喘气,憋闷道,“我不需要你哄。”
他们此刻是半跪在岩石后面的,刚好遮住两人重叠的身体。殿下的手臂箍得死紧,手心伸进二爷衣服里,热乎乎地贴在他小腹,用力攥了一下,含混地问,“再被疯狗咬疼了怎么办?这里离牧上那么远,我去哪求医?”
二爷单手撑地,身体被迫往前拱,就快要探头了……隔着汗涔涔的外衫,他用右手一把攥住薛敬的手背,不准他乱抓,“这次有准备,不会的……放手!”
“可万一呢?”薛敬气息发颤,牙齿在他颈后磨蹭得更涩了,“我赌不起。”
后颈上的皮肉被他上下打撞的牙齿磨疼了,潮绒浸了一片。二爷忙又朝后伸手,想挡住他的嘴,慌促急喘,“我的箭囊里还剩一支翎羽,从此处扯弓,正好能射穿两个人。所以那岭南王不敢乱说话,薛韫也是,他们都还想活着出去呢……跟先前陈维真绝杀报复时的情况不一样。放心,我有分寸……松、松口。”
薛敬不但不松,反而叼得更紧了。
又侧耳听了一阵,果然那岭南王在放了两句狠话后,话音便妥善起来。这才松了齿关,发现他后颈那片皮肉已经被自己没轻没重地“叼”红了,印满了齿印,凄惨刺目,忍不住又去吮,直到把那人吮出破碎的呻|吟,才依依不舍地放开他。
二爷赶忙躲开一些,抬手摩挲着后颈,被他缠得直头疼,“你能不能老老实实地待上片刻,别碰我……”
怎么这人奶豹乞乳似的,惨兮兮地还学会叼人脖子了。
殿下仍心有余悸,又怒火中烧。他伸手握住那最后一支羽箭,恢复了正色,“我的箭法也是你教的,这一箭留给我。疯狗若胆敢乱吠,我就只当大义灭亲。”
二爷看了他一眼,将他的手指一根根从羽箭的尾翎上掰开,“不到万不得已,你的手不要沾族亲的血,即便他们恶贯满盈。世人往往不辨真假,只会以讹传讹,届时,不但遂了太子的愿,还没办法跟天下人解释。”
“世人也非全都不明事理,自有公道在,我……”
“可高凡还活着。”二爷打断他道,“他若想你死无葬身之地,即便清白一身,也能教你百口莫辩。殿下可还记得一句话——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舌上有龙泉,杀人不见血。
薛敬屏息凝气,片刻,手指才轻轻搁下,“好。但你也说了,不到万不得已。”
此刻的金笼海里,薛韫一听岭南王说起李禾威,便猜到他要提及烈家人。
关于烈家的少将军烈城惨死一事,烈衣应当是从陈维真的嘴里知道的,而那陈维真临死前该是得高凡教唆,定是将此事说的模棱两可,真假难辨。烈衣若想知道整件事的前因后果,便只能利用岭南王与自己之间的嫌隙套话——这也是他非要促成此番金笼海底两王对峙的真正原因。
岭南王索性直截了当,“小叔,这件事你最好还是一五一十地说清楚,这事我没参与,你们自己杀的人,就自个担,别把我扯进去。”
“这事你没参与?”像是非要将岭南王一并拖下水,薛韫讥诮大笑,“大皇侄,你可真是一根舌头两片唇,上下一碰,就颠倒黑白了。你没参与的话,他烈家军的行军图是怎么提前泄漏给北鹘人的?贺人寰是你暗中调去云州的吧。”
“你胡说!贺人寰分明是高凡派去云州的!”岭南王厉声反驳,“他拿到烈家军九龙道的行军图后,暗中透给了北鹘皇族的乌、炎二党,好让呼尔杀设下埋伏,借两军开战之机,用饮血营铲灭烈家军!”(前情:520章)
岭南王再次踱步至笼前,压低嗓音,“贺人寰,这只从明州九镇的火汤里活熬下来的野耗子,心里惦念的那点脏事你当我不知道?他做这一切,不仅仅是为了给他父亲报仇、给明州亡民报仇,还是为了曾施恩于他的皇后!小叔,贺人寰是皇后身边养废的一条豺犬,这你我都知道。他死后没人收尸,已经烂在那雨危船渡的荒山里了。但是你睁开眼好好看看,侄儿我还好端端地站在这,没死呢!你们倒是敢把虐杀烈城这瓢脏水泼到我头上!”
说着,他狠狠一拳砸在铁笼子上,将笼顶砸出了一个坑。
薛韫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发出低哑恶毒的冷笑,“大皇侄,这瓢泼到头顶的水于你来说是脏的吗?别把自己摘得那么干净,无辜的样子演给谁看?要不是得你首肯、暗中疏通,以高凡当年在朝中还未稳固的根基、没打通的人脉,怎么可能调得动承恩阁阁主?我记得贺人寰当年拿的是内阁左丞仇耀亲批的出京令,用的是护送钦差令使前往云州颁发密旨的理由,他才得以光明正大地前往云州,才能在烈家军出征前的那个夜里,和云州知府孙蔚齐挤在青海阁的窗灯下,你一言我一语,演那出丧心病狂的好戏!终于,成功把‘九龙道出兵必败’的消息泄漏给了那个姓翁的臭丫头,后来那丫头得陆显锋唆使,又将此事透给了烈城,少将军这才将自己的名字在燕云十八骑的‘分兵令’中私做替换,他的弟弟才得以死里逃生。我说的没错吧?”(前情:542章)
薛韫掐着笼壁,颤巍巍地爬起来,用手肘狠狠撞了一下笼门——“哐”!
岭南王吓了一跳,脸色霎时惨白,恨不得将笼子里的惨兽生吞活剥。
薛韫哑声疯笑,继续刺他,“大皇侄,你真是比自己造出来的‘行将’还毒、还阴!为了活着出塔,明明当时你还正与高凡辅车相依,狼狈为奸,自己干过的事现如今都不敢认了?少将军被划开肚肠的时候,你虽不在场,但是你那双手从来就没有从那柄刀上拿开过,为了吞并北疆,你杀亲弑兄,不惜借北鹘人的马刀瓦解南朝北疆千里军防,你的手心沾满了烈家军的血,和我一样——分明始作俑者,集天之大成!侄儿,快来跟皇叔下地狱吧……下、地、狱!”
霎时,金笼海天顶剧震,瘟虿无辜翻身,泛滥起虫浪,裹缠了罪者满身。
岭南王双目眦血,好似被一瞬间剥了皮、抽了骨,血尸般枯槁地僵立着。
薛韫说他为了皇权金玉,与高凡合谋暗算南朝镇国勋将,不惜将国境线拱手奉让,甚至无数次暗杀同父胞弟,一双手涂满鲜血,此身恶贯满盈。
可他始终认为,只要没握过柄刀,顶多只能算助纣为虐,不算杀人。他觉得自己是冤枉的,就和当年明州九镇冲天的火光中,煽火助燃的疾风一样无辜。
可世人千夫所指,将他骂作尸山上闻臭的一只蝇。
“不……我没有……我没有杀他,我没有!”
“大侄儿贵为皇子,说什么便是什么吧。”薛韫抽笑着打断他,“退一万步讲,就算你没有亲手握着那柄刀,烈衣就不算作你杀了人,那焉氏和徐氏呢?烈城最终误入埋伏、被残忍虐杀,不就是因为你以焉、徐两族数百人的性命相要挟,逼那焉同和徐明阳叛反燕云十八骑,命他们暗中唆使的!”
二爷浑身一颤,人僵了。
同时,岭南王倒抽一口冷气,踉跄着退了几步。
薛韫再次猛晃笼门,邪佞地干笑着,“焉同和徐明阳,燕云十八骑中的九骑和十骑,他们和他们的族系是高凡那些年不惜一切代价也要制服的走卒,不能杀、不能绝、得养——一本‘焉氏兵械谱’百世难寻,得之能克天下万兵;一方‘徐氏战铁’,其传承下的‘冶铁术’名为‘铁碑密录’,能将焉氏所绘奇兵付诸实现,哪怕是这世间最昂贵的金玉,也难换徐氏所铸寸许铁灰——焉氏和徐氏,他两族一个制兵,一个造铁,相系相伴,缺一不可。又因这两本宝书各为两族嫡系单传,那‘铁碑密录’更是无案牍记载,每次开炉铸铁,都必须由传承人对铁砂和火候重新计量。‘饮血夹’原本就出自‘焉氏兵械谱’,你若想利用北鹘铸造出睥睨天下的饮血营,就必须控制焉、徐两族,留焉同和徐明阳活口。”
薛韫说到这,忽然顿了一下,收起邪笑,“于是你便借烈家军出征之机,利用高凡在西北豢养的太平教,我,血洗了焉、徐两门!又将其族军困囚于仰山,以族亲性命相要挟,逼焉同和徐明阳叛反烈家军,再以辎粮被困为由,引烈城误入被饮血营包围的埋伏圈,最终兵殉人亡——而在那一战后,焉同和徐明阳就消失了,这么多年来无人问津,直到枕骨钉再次现世,他们这些年被高凡藏于‘熔丘’的消息才不胫而走。淳王殿下,少将军之死,其实是你在背后掘的砂、锻的铁、递的刀!你分明是整件事推波助澜的始作俑者,还敢说跟他的死没关系?!”
“你住口!住口!!”岭南王咆哮。
“只不过,高凡也真可算是人中败类、草中黄蛆。”薛韫嘶哑狂笑,打断了他,“他这些年利用你的封王权柄散网、铺路,在终于彻底稳固朝中根基、投身东宫之后,就一脚把你踢开!饮血营在伦州的荒垣上一朝殒没,你便彻头彻尾成了一张被吸干了阴血的龙皮,浑身上下就只剩这手和脚尚且能用,还不如给小叔砍下来制成‘牍’呢,就算缝不到我身上,至少摆在那看着……漂亮。”
“你——”岭南王撕心裂肺地叫喊着,拿那只没伤的腿使劲踹薛韫蹲着金笼子,他将一腔冤屈和悲愤全都撒在这三尺高的金笼身上,将这笼子当成了东宫殿顶的琉璃瓦。
二爷浅声吸气,人僵了好一阵,浑身才稍稍热起来,抬手时发现手心被那人攥着,不知不觉两人粘着的手心都是冷汗。
“他……刚才是不是说到了九哥和十哥……说他们……”
“那只是薛韫的一面之词。”薛敬沉甸甸地打断他。
他知道,这人其实每一个字都听清了,只是分不清是真是幻,想再确认一遍。
“季卿,既然明确了焉同和徐明阳就在熔丘,那咱们就把那座铁坟劈开,挖他俩出来亲口问清楚。在这之前,你要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们,我说过的。”
二爷转过头,淡淡道,“其实你不用……”
“当年——”薛敬再次毫不留情地打断,语声带上几分怒意,“当年,燕云十八骑授封于狼平溪谷的拜将台,我去过那里,看见过满天霞光。那十八匹封过金铭的战马是你的毕生荣耀,你的十七位哥哥,一半为国征战而死,一半为我而死,到现在就只剩残胄空甲,和九龙道上十八根华表丰碑,连尸骨都找不全……季卿,哪怕全天下都说他们是叛军、走狗,只要还有你信他们,他们就还能撑着活。谢冲……谢三哥不就是例子吗?”
二爷轻缓一笑,安抚地握了握他的手,“我从没有怀疑过他们。九哥曾说,‘我焉氏一族虽世代研兵,经年与战铁为伴,然兵之所加者,必无道之国也。如今,全因贪昧饕餮者暴伐天下,我辈不得已割革为甲,铄铁为刃。方能诛□□、平乱世、夷险除秽、引浊还清。我族兵谱扉页有云:兴戈,则万战生;止戈,则天下平。吾辈死不敢忘。’能说出这番话的人,我从不相信他会反。”
“兴戈,则万战生;止戈,则天下平……”
薛敬将这句话一字一字重复了一遍,焉氏一脉为研新兵而生战铁,为兴行伍而续血脉,却敢将此“止戈之训”奉刻于祖传兵谱的页扉。
……这是何等乾坤。
“我那十哥,也是个真性情,他和九哥他们家,两族同气连枝,从祖父辈就同是南朝的开国功臣。九哥和十哥更是……更是曾对月起誓,此生祸福与共。”
薛敬凑得近些,轻声问,“是……‘肝胆相照’的情义?”
二爷想了想,意味不明地答,“是‘之死靡它’的情意。”
殿下低笑起来,顺便点了点头,问他,“就如你我这般?”
二爷打量了他一眼,随口道,“十哥可比你乖巧。”
殿下恍然大悟地“哦”了一声,故意拖着长音,“所以十哥和我一样,都是……那我回头见了他,可要讨教一番。”
二爷的心思始终在笼海里那两位身上搁着,根本没在意自己说了什么,薛敬答了什么,等终于回过味来,回头一瞧,这混账的眉毛都要挑到天上去了。
“胡闹,你要讨教什么?”
“打铁啊,我要跟十哥学打铁。”殿下故意挪到他面前,没皮没脸地问,“你当我去讨教什么?练兵?……我觉得我‘兵’‘练’得挺好的,已经出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