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好,快走!!”
死士们围作人墙,将淳王圈在中间。枕骨钉化作削皮的骨刀,毫不留情地钻透最外层的“墙皮”,外圈死士率先被密匝匝射来的枕骨钉放倒,剖筋剜血的动静令人悚栗,惨叫声炸耳,团团迷雾瞬间于四周拓开数层暗红色的雾圈!“墙皮”继续斑驳蜕落,一层又一层的死士断续饮恨枕骨钉下,所剩无几的他们拼死为淳王断开瘴雾,架起一座寻求生机的“博命桥”!
“殿下快走!!”
幢幢鬼影犹如扼人喉门的魇魅,一个人|皮鬼脸忽然在雾瘴中闪现,龇着牙,发出瘆人的怪笑,死士们锁定方位,全力冲杀,鬼瘴乍然被撕裂开一道血缝,死士拔刀断下——“咔嚓”一声!
鬼脸面具撕裂,血红色的布碎散落漫天,原来竟是尊一动不动的棉花人!
霎时,棉絮飞散,被鲜血淋然成触目惊心的片片红雪。一名死士随即转身,咫尺之距再现一张鬼皮面具,那人惨兽般发出怪叫,在一阵尖利刺耳的疯笑中,荆杵断然砸下,照着那死士的肩膀,荆杵上的倒刺扎进那名死士的肉骨里,一拱一转——血肉迸裂,锁骨顺势断作数截!
“去死——”死士不退,竟用身体继续往前顶,撕裂惨叫,“殿下快走!!”
随即刀锋向下,狠狠断在那鬼面人侧颈——“噗呲”!鬼面人的脖颈被砍断成两半,还剩几缕碎筋相连,晃荡了几下,抽搐倒地。一旦断开这层血皮,死士们便能继续朝雾瘴猛攻,更多的鬼面人暴露,刀杵相撞,金鸣声刺耳。
而此时的淳王已经在死士们拼命的掩护下冲出了雾瘴,正朝着东北方向狼狈狂奔。鹤唳风声于耳畔呼啸,两名鬼面人冲断死士的围阻,向淳王奔逃的方向猛追,枕骨钉再次射来,擦着他的身侧,断续钉进周围的树干里!
淳王没命地奔逃,发髻散了,金靴甩掉一只,连身上的盔甲都烂毁了一半,此刻可怜巴巴地挂在他腰上。周身皇气散尽,他也不过是一个只求苟活的亡命徒,从来不容亵渎的皇族尊严被自己践踏成尘,万丈金土换不来寸尺生门。
逐渐,他的步履开始迟缓,只能吊着一口气,拼了命跌撞着往前跑。
两名鬼面人越逼越近,在快要接近他身后时扬杵断下,肆虐的火光骤然在淳王周身炸开,他都还来不及闪躲,忽然一声狼啸撕开了死气沉沉的泥瘴!
只见一只白色雪兽窜进战地,背上银毛炸起,金绿色的一双兽瞳在雾瘴中熠熠闪烁。两名鬼面人被雪兽阻路,立时转攻向它,然而荆杵断下的速度根本不及狼足矫健,它如一道白色闪电,瞬间窜到鬼面人身侧,利齿卡进那人小腿,一番拧咬后,那人的小腿肚竟被硬生生撕扯了下来。
鬼面人爆发出声嘶力竭的惨叫,随即心腹被利爪活生生剖开,兽绒溅血,刺烈的血腥彻底刺激了雪狼的味蕾。撕咬一通后,它迅速转向另一名鬼面人,在那人转身欲逃的瞬间猛扑上去,片刻间,也将其撕扯成一摊碎肉。
风卷残云之后,雪兽踏着稳健的步子,来到早已吓瘫的淳王跟前,收起利爪,卧坐着,静静地守着他,乖顺成了一只人畜无害的护犬。
子时夜半,林子里的杀戮声停了,一团火光冲进林雾,数十匹战马停在周围。
李世温跳下马,走到淳王跟前,恭敬道,“淳王殿下,在此处等您很久了,跟我们走吧。”
丑时一刻,辕嵘古道正式汇军。
主毡帐里,李世温前来复命,“将军,属下等已将埋伏在林中的鬼面人全部剿灭,剩余几名活口本想抓回来问话,但都已自戕而亡,没来得及救下。淳王殿下的死士是提前埋伏好的,有一百多人,不幸遇到太平教伏击,殒命八十多人,剩下的二十多人都已经带回来了。”
二爷“嗯”了一声,“四哥和小鹿呢?”
“他们还在辕嵘古道的东口整备待军,得了您进山后送来的鹰信,祝大当家立刻派我回古道西口,在千峦峰前等待汇军。”李世温上前一步,压低声音,“将军,我们已经在山里埋伏近十天了,今夜是第一次与太平教的人交手。听当地人说,冬春之交,界山里成日弥漫瘴雾,一进深林就容易迷路,除非极熟悉地形。”
二爷朝他笑了笑,“你也辛苦了,去修整一下吧。”
李世温应了一声,却没立时离开。
“还有事吗?”
“唔……”李世温犹豫着走到二爷身边,用耳语的声音说,“将军,小鹿那个‘娘’倒是给我们画了一张界山图,但是和您送来的舆图不太一样,太平教在山里狡兔三窟,到底哪一张是真的?还是说……都不是。如果这两张图都不是真的,咱们怎么锁定神官具体藏身的位置?”
二爷扶住他的肩,轻轻拍了拍,赞许道,“出来转了一圈,打了几场仗,确实长进不少。没关系,咱们放长了‘饵线’,鱼儿咬钩之后,溜倦了再捞。去吧。”
“是。”
李世温走后,二爷这才看向瘫在一边的淳王。
这一趟他原本在劫难逃,战甲和魂命皆吓丢了一半,这会儿窝在软席上,无声无息的。哪怕是先前被雪兽困于天水明滩,与靳王对峙时,抑或这一路受恶兽困缚,不得挣扎时,都没眼下这般狼狈过。
二爷走到他跟前,丢了个皮壶给他,“殿下喝两口吧,先还还魂。”
淳王接过皮壶,倒头猛灌几口,这才打起哆嗦,“你是故意的,故意放了我,留给太平教的那群血兽吃,‘饵线’就在你手里攥着,我无论如何逃不出界山。”他这才恍然般叹了一声,“二将军算无遗策,这是要拿我的血骨探路啊。”
二爷笑了笑,不置可否,“不然,我怎么钓得出岭南王隐身界山的数百名死士,和泥鼠般蛰伏九地,始终不肯现身的太平教徒呢?您极懂置于死地而后生,早就在雾瘴林中设下了伏兵,只需在我军尚未彻底熟悉界山路况之前,找准时机调虎离山,您就能被死士们掩护着逃出生天。想必从您一只脚踏出岭南,决心与陈维昌汇军那刻起,就已经为自己一旦东征败北,谋划了两道生门——”
“第一道,回京。”二爷徐徐道,“天水明滩之上,吾王摆局设酒,和您另起手谈,摆的是一局明棋。您二位将前尘过往开诚布公,他答应护您平安抵京,您也答应了他该允的条件,原本一切安妥,按部就班就行,可您偏偏在今晨一刻反悔了。”
淳王脸色一沉,眼神中漂浮起一丝狐疑。
“因为护送您回京的人,可以是令您怜惜的小皇弟,却不能是安忍无亲的我。”二爷淡淡一笑,“您就这么怕我,忌惮到不惜以命相搏,落荒而逃?看来十三年前断我烈家满门的那一刀,溅了您一身的血,烫吗?”
“……”淳王没有抬头看他,不知是不屑,还是真的打心眼里害怕。
二爷不愿与他纠缠前尘,又道,“说到这次回京,凝心郡主便是您抛出的‘明饵’,对吧?”
淳王一怔,“你什么意思?”
“我的意思是,您根本就不关心凝心郡主的死活,她秘密回京的那条路上,是太子埋杀也好,靳王设伏也罢,郡主本就是您回京探路故意抛出的‘饵线’,是您走投无路时的最后一口|活气——回京,从来都不是您的最优选。”二爷冷漠一笑,“父慈子孝?兄友弟恭?殿下这自己搭台自己唱戏的本事,还真是和当年薛广义掠杀明州九镇后,在水厦边上演的那出怀悯苍生的苦情戏,如出一辙。”
“……”淳王深吸了一口气,眼光微微一缩。
“拱手献祭一个长女,就能博得小皇弟掏心掏肺的信任吗?”二爷一针见血地说,“您当他还是当年那个任人宰割的小殿下,这么多年来,一点长进都没有?”
二爷随即掏出一块玉璜,放在淳王眼前,明眼可见,他的脸色彻底阴沉下来。
二爷在那枚玉璜中渗染的一块血斑上轻轻一点,“世子年及束发,刚满十六岁,自出生起,一天都没出过岭南,您就这么放心将自己的第二道生门交给他?”
“……”淳王攥住那枚带血的玉璜,瞳孔溢满血丝,一言不发。
“手心手背可都是肉,怎么郡主就做不得人了?”二爷收起笑,低头看着他,“您让她亲自护送那枚喜鹊锁回京,为的就是以身相殉,搅浑东宫和北疆合纵连横的水,让太子和靳王在南朝这张王图上,为皇权金玉争个你死我活。自从陈维真殒命双生崖,陈维昌授命东征,却被立州军制困西川雪带不得进退的那刻起,您就知道,这盘棋无论怎么摆,您都毫无胜算。即便回京后有陛下作保,多年来以‘金丝带’扼杀数万计生民,投敌叛国的这笔孽债,您就算能侥幸不死,也必然被终身幽禁。所以这盘棋您不想下了,因为您下不起!”
淳王深吸了一口气,背骨难以抑制地抖起来。
“于是您索性铤而走险,姑且在被我护送进山的这一路上,放手一搏。若能趁今夜成功脱逃,与等在界山外接应您的小世子汇合,向南急行三百里,便会有一艘南渡出海的船,从此天高海阔,再不受任何人威胁。说不定他日还能谋得盟军,连纵外海异族东山再起——这才是淳王殿下您,最最惦念的第二道生门。”
淳王一声冷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二将军的激将法,怎么用的这么烂。”
二爷笑了笑,又往他面前铺展开一张舆图,“那您又怎么解释,陈维昌呈递吾王的这张界山舆图,竟然是假的呢?”
淳王悚然一惊。
二爷挑了一下眉,“我就说么,怎么会有人偏偏在快要逃进乌岩嶂的时候,突然放弃了一众死士的掩护,临时转道,改以携带少数人马往千峦峰的方向不要命地奔。在陈维昌献出的界山图中,乌岩嶂分明是一道生门,您为什么不走呢?”
淳王呼吸紧促,莫名地紧张起来。
“因为乌岩嶂里原本就藏着太平教的一个‘巢’!”二爷盯紧他的双眼,眸光一闪,“您是故意要用那些不明真相的死士做‘饵’,将我军引入乌岩嶂,再借由太平教的势力将所有人一网打尽——献祭几个忠心护主的死士不打紧,最重要的是,能祭杀我本人。同时,您折转千峦峰,穿过辕嵘古道,就能从另一侧的生门逃脱。声东击西,调虎离山,围魏救赵——好精明的算盘!可惜您低估了太平教欲灭您之恒心,也错判了吾王欲护您回京的诚意。”
二爷故意摆出一副难以置信的神色,“殿下,您怎么能用一张假舆图诓骗您的弟弟呢?他为了让您安安心心地返京,连前往‘游说’世子的人都派的是承恩阁里自己的心腹,要是任由太子的人马前往,少不更事的小世子,您觉得他能活几天?殿下,您在天水明滩上妥协说出的每一句话,吾王可一个字都不信。”
“你……你们……”淳王双眼充血,僵直的背脊终于抽了骨似的瘫了。
的确,回京从来不是他的第一择选。
因为那位高高在上的“皇父”,一心惦念王权,不一定会吝惜骨肉之情,更何况是这两位水火不容,一心只想斩他祭天的亲兄弟。
所以自从他一只脚踏出岭南,便深知要想活下去,就必须不择手段——那张诱骗陈维昌统兵的界山舆图确实是假的,为的就是一旦陈维昌不幸被俘,便赌一把靳王他们会信了他的“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如此一来,便可趁机将被假地图误导的烈衣等人引入杀局,在“乌岩嶂”那个有进无出的迷宫里,利用太平教的势力将其全部灭杀。而自己的生门就在千峦峰的辕嵘古道,只要逃出去,就能活。
却没想到,世子提前被谢冲俘获,这条生路早就被靳王凿断了。
他就像是一只皮影,被人牵着鼻子,在戏台上唱了一出人尽皆知的“空城计”。
“世子现在何处。”
“在一个绝对安全的地方。”
淳王紧紧闭上眼,长叹一声,终于彻底放弃了挣扎,“把你那张真舆图拿出来吧,我这就告诉你们,川渝郡的‘五关断川’该怎么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