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八四、杀佛顶视如来(6)
“这个岭南王,他娘的,虎毒还不食子,他连自己的亲闺女都不要了?”祝龙给一巴掌拍在案上,暴躁地骂道。
黎明,一直驻扎在辕嵘古道东山口的祝家军和二爷所带的人马正式汇军。军营转移到千峦峰的北山口下,二爷随即将真假舆图的事与祝龙等人讲了一遍。
李世温皱紧眉,“我猜岭南王是为了给自己留一条后路,万一今夜没跑成,至少还有一个长女提前进了京,待他抵京被禁足后,还能有一个人在外帮他通融打点。将军,我说的对吗?”
听完李世温有模有样的分析,二爷欣慰地笑了笑,“对是对,但你只说对了一层。凝心郡主手里那个喜鹊锁才是关键,只要将这道风声放出去,不但可保郡主抵京后暂时不死,还能将太子和靳王两党摆上明面,分党自立的朝臣便会有所倾斜,时局因变数而定,届时棋盘上一黑一白两方棋子,才能看得更明朗些。”
“反正不管怎么样,淳王那个小儿子已经被谢冲逮住了,人现在就放在他岭南老家,有小敏的蛊蛇阵摆在那,任那小世子插翅也难飞。”祝龙大喇喇一摆手,“说回界山这一战,岭南王说太平教的老巢就在杀佛顶上,欲登杀佛顶,必过乌岩嶂。这老东西心肠向来歹毒,说话可信吗?”
“可不可信的,我觉得他没必要拿幼子的性命开玩笑。”二爷靠在摆放舆图的案前,琢磨着乌岩嶂那片绘制略显敷衍的地方,“川渝郡的‘五关断川’指的其实是从西到东,形成山斧的五大天险峡关——‘斧柄’大散关千峦峰、‘斧顶’剑门关延天峡、‘斧节’百牢关乌岩嶂、‘刃前’甘亭关伏龙涧、以及‘刃尾’松岭关寻星岩。”
二爷指向舆图中由西川高原引入川渝界山的一条古兵道,“而咱们此刻所在的位置,正好是沿泅杀渡挺进界山的‘斧柄’处,也就是从大散关通往剑门关的这条辕嵘古道上。”
他看向被厉风吹起的帐帘,心里浮起一层不详,“杀佛顶位于被‘五关’包围的子午地,西峰是绝壁,北峰是断峡,只有东南方的乌岩嶂是一处可以登顶的生门,可惜乌岩嶂里怪石嶙峋,光是错综复杂的棘路就够麻烦的,更何况还有太平教的‘主巢’伺机作伏,只要他视如来安坐杀佛顶,咱们想要攻上山门,必得废不少血。”
“将军,王爷比您提前半日进山,他此刻在什么地方?”李世温问。
二爷在舆图中的正北方点了一下,“一进山就收到他的鹰信,他此刻就驻兵在松岭关的寻星岩,也就是杀佛顶的正北方。他说还未发现太平教的踪迹,只能暂时隐兵,等咱们这边的火信。”
李世温不解,“可这张真图中明明标记了,寻星岩下确有太平教的另一个‘附巢’,难道他们得到了消息,在王爷抵达前就撤走了?”
“不是撤走,是去伏击了。”二爷点着寻星岩向南所指的百牢关,解释道,“方才用淳王作‘饵’,首战引出的那些太平教徒,应该就是从寻星岩的‘附巢’沿路蹚过去的。我想他们原本是要将淳王和他的死士引入乌岩嶂后,与‘主巢’联合,将其一举剿灭,却没想到淳王竟临时转道了,这些太平教徒不得已分兵追缉,反而在瘴雾林中被身为‘黄雀’的我军断了生路。”
“难怪……”李世温这才明白过来,“所以寻星岩的‘附巢’已经被咱们误打误撞地清剿了,那至少王爷那边暂时是安全的。”
二爷的脸色却渐渐沉下来,“可咱们这一战突袭也的确是打草惊蛇。消息一旦传出,其余‘附巢’的教孽定会深隐,再想用此计引视如来冒头,就更难了。”
“那可怎么办?”李世温着急问。
二爷的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敲着桌案,琢磨着,“散击‘附巢’会消解兵力,时间久了,往往会被敌人牵着鼻子走——百足之虫,死而不僵,那如果我放弃‘百足’呢?”
祝龙问,“什么意思?”
“此战敌为主,我为客,界山之上尽是附卵,若想逐个击破,怕是要吞兵而亡。”二爷神色一凛,孤注一掷道,“不如我放弃附卵,直捣黄龙。”
祝龙立刻站起来,“你是说,咱们主动出击杀佛顶?”
二爷点了点头,“视如来一灭,百足之虫立僵,再多的毒脓也只会随雾瘴消散,与其在这人鬼难分的山林里打持久战,倒不如速战速决。”
祝龙侧眸看了他一眼,有些犹豫,“可那视如来一心要诛岭南王,如此一来,便只能拿王爷当‘明饵’了。”
二爷凝重地叹了口气,“原本和他也是这么商量的,由他当‘饵’,虽险,却是眼下唯一一条捷径。只不过……”
李世温关切上前,“将军,您在担心什么?”
“我总觉得,这一战没这么简单。”
二爷走出毡帐,来到悬崖边,崖上漂浮的迷雾似能遮眼缠心。
多年前在这条辕嵘古道上曾经发生过一次惨战,便是忠途所说,鬼门押运最后一批徐氏铁匠过山,路遇神秘大军劫杀,他被小梨风从马车上解救的那一战。此刻亲临,才觉百闻不如一见,辕嵘古道沿山壁蜿蜒而上,形似一条盘附孤峰的山蟒,不愧为川渝界山第一险途。
既然是险途,布兵设伏既利于己,也将利于敌。如果将整个界山当成一潭深水,太平教为鱼,淳王与靳王为饵,自己手中扯着钓鱼的饵线,那山巅之上会不会还隐藏着坐收渔利的网呢?
险关尽头有高瀑悬落,砸进了深不见底的凌渊。
“二爷。”
鹿山的一声轻唤将二爷的意识叫回,他转过身,朝鹿山温和地笑了笑,“世温说你睡得熟,方才便没喊你,伤养的怎么样了?”
“我没事了。”
多日未见,小鹿的眉眼间似乎多添了一层瞧不分明的愁雾,他一向直来直去的个性虽不喜人,肝胆中那份赤诚自始犹如鲜衣怒马的少年人,多一分则烫,少一分凉薄,他刚刚好。
“怎么了?还在为了‘她’……”
“没有。”鹿山别过眼,猝然打断,“我娘自始至终只有鹿云溪一个,我不认识她,从来都不认识。”
二爷望着他片刻,善解人意地点了点头,“好,咱们不认识。”
“二爷,你在犹豫什么?”鹿山冷声问,“为什么迟迟不布兵?”
“布兵哪有那么容易,你当是小娃娃打水仗呢。”二爷神色不明地笑了笑,眼皮轻轻一抬,“川渝多雨,潮虫多,得想好走哪一步,才不至于脏湿了鞋袜。”
鹿山可不像李世温那般好糊弄,半点没将他这隐含深意的话当回事,耿硬地呛道,“故弄玄虚,以为我不知道吗?你只是没想好如何过那乌岩嶂。”
二爷眸色一冷,被看穿心思的感觉让他很不舒服。
鹿山上前一步,孤注一掷道,“二爷,我可以替他。”
二爷猛地回头,“你说什么?”
“我说,我可以替王爷作‘饵’,开路杀佛顶。”
“你住口。”
“我为什么要住口?”鹿山横逆着他,一点没觉得自己是在太岁头上动土,怎么忌讳怎么说,“比起那什么岭南王,太平教更想杀的会是我这种幼年叛逃,如今又与宿敌串通,试图灭教的逆子,况且,那个生了我的女人也是叛徒!”
“你——你给我闭嘴!”
“我不闭!”鹿山的脾气拧起来时,不管不顾,“那神官给教徒们洗髓的教义,其中有一句——‘百节火难,牢穴五分,吾主千寿,罪福必应。敢生逆血,死火焚身,无遁地垆,不跻天门。’他们最容不下我这种忤逆他们的逆血,从蒂春瓶里爬出来的孽障还敢反杀,是要被送上绞架的。我鹿山早就该死在烛山那个火洞里,能活到今日,全凭运气!可运气总有耗光的一天,现如今,该报恩了!”
“你——”二爷断掌扬起,当即就要落下,却在空中克制地顿了手。
鹿山不躲不闪,梗着脖子,“要么你打死我,只要打不死,我就替他去。”
“李世温。”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李世温!”
李世温立刻从不远处跑过来,“将军!”
二爷指着鹿山,气得嘴唇发抖,“在他没把我气死之前,绑回去锁好,敢私自出营,把他腿给我打折!”
“将军……鹿兄不是那个意思……他……”
“要你求情!”鹿山半分不领李世温的情,佞声道,“二爷,由我和那女人开路,可以从乌岩嶂蹚过去,这是眼下唯一的办法了。我鹿山的命不值钱,一文都不值……我本就不该出生,是太平教贱造我身,一个漂泊人世的孤魂野鬼活着也是受罪,能为你们换得一线生机你为何不应!我这条贱命,就不配死得其所吗?你们——”
话音未落,只见一个人影从雾林闪出来,一拳砸在鹿山的侧脸上,将他重重地掀翻在地,“臭小子,你再这般自轻自贱,老子就替你娘打死你!!”
鹿山被祝龙这一拳打懵了,嘴里含着血,呛了一地,挣扎着没能爬起来。
“作战布兵岂是儿戏,既然为军,就他妈像个爷们一样,没轮到你的时候,就好好活,让你死的时候屁都别放!”祝龙冲过去,提着鹿山的衣领,将他从地上捞起来,怒喝,“嚷嚷几句慷慨赴死的词就他妈是英雄了?你死就死了,谁他妈记得你,只有我们这些人记得!云溪要是还活着,老子真要好好问问她,这种好赖不分油盐不进的逆子她是怎么教的!我竟然还想着把烛山银枪传给你,老子真他妈瞎了眼——”
鹿山一愣,难以置信地望着他。
祝龙狠狠将他推开,厉声道,“李世温,按二将军说的,把这混账东西带回营里锁起来,胆敢抗命,以逆军罪论处!”
李世温连忙应声,将鹿山从祝龙的拳头下救出来,赶忙扶着他离开了。
祝龙气得背脊发硬,怒喘着粗气,半天没缓过神。
二爷走到他身后,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调侃道,“不错,有点当爹的样子了。”
祝龙瓮声瓮气地说,“一边去,少拿你四哥开涮。”
二爷的气一下子消了大半,轻声问,“四哥,你真打算把烛山银枪传给小鹿?”
祝龙叹息道,“祝家到了我这一代,本姓算是绝后了,我也不打算再娶,我那个没来得及出生的孩子还埋在烛山上呢,总得为自己死后做做打算吧。我祝龙混账了半辈子,烂事做尽,还能凭空出来这么个好大儿,也算是老天待我祝家不薄。对了,还忘了说,你把你那个鸿鹄总令收回去,九则峰别跟老子抢人!”
二爷啼笑皆非,“凡事总有先来后到。”
祝龙呛道,“我是你四哥。”
“这时候跟我分长幼了?”二爷笑道,“不是当初嚷着要杀我的时候了?”
“你……哪壶不开提哪壶。”祝龙闷声吸气,“真记仇。”
“好了,这种事总归要看小鹿自己的意愿。”二爷叹了口气,“说回正事,四哥,这一战不一定那么容易善终,我怀疑高凡还有后招。”
祝龙立时警醒,“难不成界山除了太平教,还有别的埋伏?”
“不知道。”二爷轻轻蹙眉,“但我总觉得不对劲。高凡极擅摆局,他如今既跻身太子一党,便绝不会希望靳王与淳王任何一人活着回京。先前西川一战,立州军虽伤亡惨重,过程好歹还算顺利,可就是因为太顺了,我倒觉得不安。”
“我看你是谋局谋多了,打了胜仗还疑神疑鬼,成了惊弓之鸟。”
“当惊弓鸟总好过做瓮中鳖。”二爷与他一同从崖顶走下,“界山上战火的余烬早晚烧上靖天,这一战后,淳王一党死灰难复,便只剩两党分庭抗礼了。”
“那就布兵吧,速战速决。”
二爷“嗯”了一声,无奈叹气,“我先去看看小鹿。”
毡帐中,李世温端着热水蹲在床边,想伸手递,又不敢。鹿山自回来就一声不吭,李世温一向不会安慰人,怕把他刚刚灭了的邪火又点起来。
结果蹲了大半天,好不容易憋出一句,“要不……你揍我一拳出出气?”
等了一会儿,鹿山闷声问,“我揍你做什么?”
李世温想了想,“出气么……去揍别人,不是还要被揍回来?只有我不还手。”
鹿山坐起身,认真地看着他,“一定要揍个谁,才能出气?”
李世温被问住了,皱起眉,不知道怎么答。抬头见鹿山的嘴角还在渗血,连忙从怀里掏出伤药,递过去,“你自己上药吧,我到门口守着。”
鹿山接过药,朝着李世温起身离开的背影,“你知道,那是唯一一条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