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蓦地一怔,脸像是被热泉史无前例地烫红了。
他随即褪去染血的征甲,泡进泉池内,听话地将这一身脏血彻底洗净。期间,两人什么话都没再说,只有雪狼围着泉池打转的动静,那人不成调和笛音,和叮叮咚咚的水声。
一炷香后,薛敬沐浴完,用干巾擦干后刚要探身取衣,二爷忽然按住他的手。
“你……”
“我来。”二爷将长发束起,躬身取过深衣,利落抖展,端肃道,“玄冠紫緌,自鲁桓公始,诸侯下达——”
殿下一愣,这竟是封冠时,甲首的礼官为王侯亲自侍敬的阖衣礼。他呼吸一滞,还没来得及反应,深衣已经披在身上,这人郑重的样子,分明是在予人授冠。
“小辰弱冠之年还在沙场打仗,连一场像样的冠礼都没有,二哥哥长你几岁,补给你好么?”二爷为他阖衣的手一顿,轻轻问。
薛敬心潮激荡,眼眶不自觉地就热了,颤声答,“……好。”
深衣、端袍、冠封、素裘……早就一一摆好,疆场血战的光影被这人轻浅的呼吸声毫不留情捣破,竟然碎成了年少时,九则峰上最温烫的月光。
——“王侯玄冠,綦组缨,缁布锦;”
——“合襟端正,深衣三祛,衽当旁;”
——“纩为茧,缊为袍,单为絅,帛为褶;”
——“君衣狐白裘,锦衣以緆之;”
——“素带裨镶,腰佩环玉。明玉如山绿,绶带起朱红。”
他每念一句,便有一件锦袍落在自己身上,阖衣、系带,一气呵成。
殿下对于冠礼没有过多设想,东都的皇室子弟年满二十便能以礼及冠,而他,行刀走马十三载,早就抛却了甘为皇族的那身深衣。
更加未曾肖想,今日这人能备齐行头,为自己补上一次。
——“成人者,将责为人子,人兄,人臣。故孝、弟、忠、顺之行立;颜色齐、辞令顺,从此正君臣、亲父子、和长幼。”
——“君臣正、父子亲,长幼和,礼义立,而后可以为人,可以治世也。”
……
——“终鉴,礼成。” (注2)
最后以黑金绶带封腰,在他腰侧用环佩勾却。
完成后,二爷退后一步,上下打量着他,笑着评价,“好看。”
薛敬猛然将他扯进怀里,死死箍紧,“我步步杀孽,何德何能……”
随即,他怔怔地侧眸,望着这人的眉眼,情不自禁地问,“我能亲亲你吗?”
殿下今天规矩的不得了,连这种平日里习以为常的事还要郑重请示。
二爷轻轻“嗯”了一声,刚要闭上眼,就觉眉心一热,他竟只是在自己的眉心轻轻含了片刻,就规规矩矩地松开了。
“我没有要故意瞒着你,我……我之前骗了你……”殿下深吸了一口气,下定决心道,“我其实,不是要以淳王作‘饵’,引出神官,我是要以——”
“以你自己作‘饵’,引他出来,我知道。”二爷接上他话。
“你……”是啊,这人这么聪明,什么都瞒不住他。
“那……那你怎么才能消气?”
二爷笑起来,“我也没生气啊。”
“没气吗?”
二爷叹了口气,转身坐回石头上,“殿下,一辆空辇太少了,我帮你多放了几辆进川渝界山。”
薛敬猛地看向他,“什么时候?”
“两个时辰前。我把用来招抚败军的时间省下来,去做了几件有价值的事。”二爷抬起头,静静地望着他,“殿下,这一次,你确实比岭南王更适合做‘饵’。”
薛敬长叹一声,无奈道,“太子不愿让大哥活着回京,索性派我做那柄‘断骨刀’,他自己便能端坐明殿,王图尽览。如此,我就成了斩骨断亲的刽子手,声名狼藉之后,还能顺便帮他彻底封了这条‘岭南龙’的口。我先前放假消息出去,说淳王的车马已逃进川渝界山,太平教作为西川大战后那只捕‘蝉’的‘黄雀’,无论我是否已经与淳王见面通气,只要大哥落进他们手里,必死——所以我必须赶在太平教之前,活捉淳王。只有把这条‘岭南龙’握在手里,再拿我自己作‘饵’,太平教才不至于一见面就杀我灭口。”
二爷“嗯”了一声,认同他的话,“所以我猜,你当初派出的那三百匹雪狼,不止在悬川县生擒了陈维昌的族人,还分了一半出去,在西、立两军血战桑山雪林的时候,就趁乱活捉了淳王。为防太平教观战反杀,你索性直接将淳王锁在了八万八千泉的万枯台下,最危险之地也是最安全之地,血战之后的八万八千泉化作一片血沼,太平教怎么也不会想到,万骨尸泉之下还埋着一条利爪尽断的‘废龙’。后来泅杀渡一战,不过是西川军无主无将的一场‘戏战’,陈维昌早在你布军万枯台时,就已气死王绝了。”
薛敬深吸了一口气,轻轻闭上眼,“我不愿做太子的‘断骨刀’,但我必诛视如来。所以我只能谎称淳王已经逃脱了我的钳制,同时放出消息,说淳王逃难的车辇此时就在川渝界山里兜圈,随后我再亲自进山,坠上被空辇引出的太平教,将其一网打尽。可我没想到,你竟然又放了几辆空辇进去。”
“视如来这么多年来既然能控制西北十一运路,恒镇蒂连山,此人绝非等闲,不是你用一辆空辇就能轻易钓得出来的。”二爷冷肃道,“我仔细看过进出川渝界山的所有山路,光是能行车马的就有五条,再别说险峻之间的羊肠小道了。我们只有用数辆空辇穿梭不同路段骗兵,才能逐渐分散、消减太平教的兵力,最后把视如来从老巢里引出来。殿下,这不是一场速战速决的硬仗,而是一场拉锯战。”
薛敬点了点头,“还是你想得周到。那咱们接下来……”
“还是按照你原先的计划办吧。”二爷笑道,“如今你有明甲傍身,便应另起手谈,并玄酒相佐。你大哥必是想活,所以这回京的条件……你开。”
薛敬走到他身边蹲下,犹豫着问,“那你……同我一起去见吗?”
二爷拿起孔笛,在指尖转了一圈,“又不是什么兄友弟恭的苦情戏,你去见你那个蛇蝎心肠的好大哥,我去干什么?他那条‘金丝带’曾害我烈家满门,你不能杀他,不代表我没脾气。万一到时候我看他不痛快,敬他一杯毒酒,这局棋还没开局就崩了,你也不想吧。”
这话听起来虽是戏谑,可薛敬却听出了玩笑背后的苦涩,这人的释然和无争虽有理性和智慧并身,却绝不代表他没有恨,能如此海量,都是为了自己。
“你别难过,我说过的,一定……”
“我没有难过。”二爷按住他的手,“我在这里等你,呐,有它陪我。”
薛敬转头看了那雪狼一眼,无奈摇头,“你一定要养他?”
二爷朝雪狼招了招手,“它叫‘大风山’,听说是在大风山的山脊上战胜了群狼,封的狼王,我想带它回九则峰,给我的石头房看门。”
看这只雪狼谄媚地绕着他打转,殿下虽然嫌弃,却也只能顺着他,“你想留就留吧,但只准在雪松林里看院子,不能进屋,你摸它可以,不能搂着它睡觉。”
二爷好奇问,“我为什么要搂着它睡觉?”
“我看牧上雪族就有人搂着狼崽子睡觉,你不能搂。”
二爷看了他一眼,挑了挑眉,“我的床就那么宽,可装不下第二只‘狼崽子’。”
“你……”又骂人。
“好了,你去吧。”二爷刚要起身,忽然被薛敬勾着腰捞起来,三两步后,将他压在石壁上,手指勾住随意系起的发带一拆,长发流瀑一样泻下来,薛敬凑过去,呼吸贴在他唇间,暧昧地说,“你头发还没干,晾干了再系。”
二爷喘了口气,试着用孔笛点着他,“……干正事要紧。”
殿下一本正经地点了点头,眼神却始终没从他湿润的唇皮上移开。方才战甲上残留于身的那股血气早已被水泉冲散了,新衣上熏了清冽的雪檀,一丝丝从领间冒出来,能催情。
火潮涌上来,浑身燥热,殿下将他抵在湿漉漉的石壁上,意乱情迷地亲,“……你这副样子,我还能再斩一次百狼。”
二爷头脑昏涨,意识迷离,衣带彻底散开时,才反应过来,赶忙要将他推开,“你别胡闹了,天要亮了……”结果又被人抬起了腿,环在他腰上,更深地腻上来……二爷火烧火燎地想往后退,可这人却跟要连皮带肉将他剥开似的,后背蹭着湿漉漉的石壁,深衣湿了,粘着腿上,顺着往下流水,脚底生着热络的泉眼,直往他心口上冒。
“新衣弄湿了,可没得换……”若没力气推开他,便只能商量着来。
“嗯……”薛敬松开他,克制地退后一步,粗喘了几声,背过身整理衣襟,“对了,那个……还有件事,你要是等得不耐烦,就想想起个名。”
“给谁起名?”
“姐姐生了,老师说那对龙凤胎里的女娃娃,名字给你起。”
二爷迟钝着应声,人都僵了,“……男孩叫什么?”
“立风。”薛敬道,“老师说是在西北军府光复这天传来的好消息,取‘立’‘风’二字,得‘立州军重启,耀定金风’之意。那个女娃……”
“西云。”二爷转过身,嗓音微微发颤,“取‘西’‘云’二字,得‘西川军收复,云浸雪川’之意。”
薛敬走到他身后,握住他的手,“你没事吧?”
“……我高兴。”二爷没再回头,“快去吧,记得带酒。”
“好。”薛敬转身时又看了他一眼,快步离开了泉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