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烫了……连床底的冰土都能死灰复燃。
二爷没地方躲,整个人像是被绑定在溺水的滩笼里。指骨泛白,迫切地想去抓床褥,结果手心里还无意识地攥着那枚狼牙。殿下始终对那玩意没什么兴趣,甚至嫌烦。一边亲,一边将他的手心掰开,拿过那枚狼牙,随手丢了出去,也不知道落在了哪。
什么“百狼斩”,他一点也不稀罕。
……
这时,毡帐外头隐约传来两人的交谈声,是方才送狼牙过来的那两名牧上人。
——“听族长说,那位‘百狼斩’是南朝的一位大官,位高权重。”
——“那他刚才还给另一个人下跪,难道那个人的官级比他还大?”
——“不知道。但你看他刚才吓的那个样子,好像还被他打了,啧,我这辈子除了族长,就只跪过我家媳妇。”
……
薛敬短暂地松开二爷,晃了晃他,“你不打我了?”
“嗯……”二爷推开他一些,迷迷糊糊地问,“除了这一刀,你还答应他什么?”
薛敬抬起他的腰,环臂搂着他,贴在他汗涔涔的侧颈上,随口说,“我答应他,把雪坝上的青松垭打开……”
二爷任他弄着,边轻喘,边难耐地蹙起眉,“还有呢?”
“允许两族互市,明灯祭火,重修索桥……”
二爷焦躁地“嗯”了一声,没什么异议。衣襟被他乱七八糟地撩开,凉风灌进来,他轻轻打了个颤,理智稍微回来一点,又问,“那他承诺你什么?”
“……”薛敬动作一顿,含着浓烈的喘息,脸从他颈后稍稍抬起来。
二爷偏过头,“说啊。”
“……救你。”
“没了?”
“……没了。”
“你——”二爷微微抬起上身,眼中的情火霎时转成怒焰。
下一刻,殿下就被他从身上一手臂掀翻了。
只听“咣”的一声,薛敬人没摆稳,一下子从榻上滚下来,后背撞在矮案上。
“咝……”他人快撞懵了,扶着矮案站起来,龇牙咧嘴地喊,“你怎么这么凶,哪有你这样的!”
二爷快速将衣服阖上,抬起眼,“方才那一巴掌,我就不该饶。你承诺汉、牧两族百年修睦,他倒是捡了个大便宜,你瞧瞧你谈的好买卖!”
“不是,你讲讲道理……”殿下扶起被自己撞翻的椅子,坐到他对面,压了半天急喘,才勉强把身下那团邪火按下去。
……
他气得半死,可一看那人铁面无私说正事的样子,无奈一叹,“二十年了,是西川军霸占高原,虐杀汉、牧两族勇士,逼散两族无数缔亲之家。我灭西川军、修辕道、点祭火、复原牧,不单单是为了救你,也是想给那些被陈维昌逼得走投无路的汉、牧两族人一个交代。”
二爷看着他,“你说的这些,我没有任何异议。西川军必剿,早晚的事。”
“那你——”
“但是殿下,你不要忘了——”二爷打断他,声音沉下来,“义感君子,利动小人。”(注1)
薛敬微微蹙眉。
“你今日为镇西川军,于是对牧上大赦君恩——富其仓廪、固其六亲、壮其狼马、拓其辕道,你连渡魂的火都帮他点了,好大的恩赐!短期内,看似恩沐临邦,但今日我把话撂这——不出二十载,西川高原,战火必兴!”
“……”殿下蓦地看向他,浑身的热息彻底冷下来。
“你在荒狼道上一人斩百狼,牧上建族百年以来,无人做到的事,你做成了,从燹刀架在达瓦朗脖子上那刻起,自雪族族长而下,牧上人无不敬你为人君,视你作英雄,你确实是凭这柄封刀,将雪族狼王镇服在雪坝上的。”
二爷浅声一笑,“你今日予他川海,赠他晨昏,你连那颗从雪渊底下东升的太阳都亲手帮他往前拨了一个时辰。那你怎知,他日雪族换一任领主,不会觊觎更高的天,更远的海。届时,他们会理所当然地想,反正南朝王君曾许诺倾囊相赠,我又没费一兵一卒,那他就应当许我更多、赠我更多!殿下,居高者必危,每处满而防溢——雪族贪狼是喂不熟的。”(注2)
薛敬心里一震,“你是说……我一味恩赏,实则种下祸根。”
“也不能这么说。”二爷赞许一笑,“只因殿下一心想要睦邻兴邦,欲攒百年基业——是您心胸宽宏。”
殿下看了他一眼,“好好说,别骂人。”
二爷低笑道,“不过没关系,买卖么,还未买定离手,就能谈。”
薛敬的眼皮子开始狂跳,“你,你打算怎么谈?”
二爷站起身,从地上捡起腰带,斜倚在案前,也不急着系,“这天底下哪有春不耕耘,秋时丰收的好事?想要吾王为他们拨正那颗太阳,他达瓦朗就得把人梯搭好,送你上去。此番铲灭西川军,牧上雪族若不出点血,就妄想吞下西川高原无数天泽牧场,太便宜他了。想安身立命,就得知道疼,一疼,人就老实了。”
二爷抬起身,刚要系腰带,忽然腰被薛敬攥住,人一轻,被他按坐在案上,松垮的衣衫还不如不系,一层层的,拨弄起来更恼人。
“欲开雪道,必先挫其锋芒,对吧?”薛敬抽|出他手里的腰带,扔到一边,分开他的双腿,靠过去。
火烛就在边上,跳动的光晕印在那人眸心,殿下心知肚明,方才那些都只是官面上的理由,总还有一点私心藏在眼底,没那么简单。
二爷推不开他,气焰立时弱下来,“像什么样子……你放开我。”
薛敬非但不放,反而将他攥得更紧,“你这火气到底打哪来的?你连达瓦朗的样子都没见过,至少见完他,再骂人吧。”
二爷被他磨得心烦,呼吸既缓,又燥,“……我跟你的私心一样。”
薛敬手里的动作一滞,抬起头,“嗯?”
隔着衣衫,也不碰着他,二爷用手指沿着他心口被自己剐出来的刀印,一路停在心尖,深吸了一口气,“这一刀,是为我划的。赊骨、偿肉——他达瓦朗倒也敢。今日是你成功闯过了荒狼道,若是没有呢?”他轻轻闭上眼,低声说,“那岂不是跟老族医口中谈及的铁匠一样……一赔就是一辈子。牧上雪族剐你这一刀,你若是我,不讨吗?”
薛敬心里一阵难受,赶忙凑过去,在他眉间亲了一下,像要把皱紧的眉心抚平。可他虽然心疼,心里却很欢喜,反正把人救回来了,他还乖乖地喝了自己换的羊乳——这一战,他不亏。
“你想讨就讨,我不拦你。”殿下说到这里,忽然蔫蔫地笑了一下,又问,“那刚才你把我掀下床这笔账,我怎么讨?”
“……”二爷没想到他话音立时转到这,愣了一下,没词了。
“怎么,刚才振振有词的,二爷是想赖账?”
薛敬惯会使尽手段撩拨他,冒火的手指伸进衣里,在他的腰窝上轻轻地揉,这人浑身颤栗,胸膛就会忍不住往前挪,就跟自己送过来似的。
二爷没什么力气,下巴搭在他肩上,眯着眼,用轻不可闻的气音说,“不赖你的账……等我好一些。”
“……”薛敬蓦地看向他,心鼓像是被音锤重重地砸了一下。
这人虽然病痛缓解了,可眼底的伤还没剔净。哥哥的死始终是一把随时能绞断他腹肠的刀,只凭几根针,几口药,治不好的。殿下暗骂自己色令智昏,连忙将手老老实实地退出来,从旁边捡起腰带,帮他阖上衣衫,端端正正地系好。
“没有账,你别过心。”殿下退后一步,扶他下来。
二爷见他转过身,刚想捞他,忽然帐帘掀开,老族医端着药走进来。
薛敬接过药碗,试了试温度,这才递给二爷。又转头问那族医,“对了,老人家,我想跟您打听个事,您方才说的那位铁匠,他住的离这里远吗?”
“不算远,骑马过去最多半个时辰,怎么,你要找他?”
薛敬点了点头,“可以吗?”
老族医犹豫片刻,“行,那我把马借给你用。他那人孤僻,想让他开个口,挺难的,你去试试吧。”
“好,多谢您!”
老族医一走,二爷立刻说,“这么急着见铁匠,我还以为你要等到明日。”
薛敬坐到他身边,示意他把药喝完,“你怎么知道‘铁匠’的事?”
二爷抿着药,食指缓缓地敲着桌案,“南朝来的,打铁的,背来的人身中奇毒,人没救回来他还就干脆不回去了。我猜,他是在躲人吧?怎么,那铁匠是‘仰山铁集’来的?”
“厉害。”薛敬笑了笑,这才解释道,“离京前,顾棠跟我说,他去年游历西北,曾经来过西川高原,是顺着铃刀锻铁的足迹一路查过来的。他在仰山以西的地方找到了一个铁匠,多年来一直住在牧上。我怀疑,就是这个人——他一定知道‘熔丘’,我想再去套套话,说不定能打听到焉同和徐明阳的下落。”(前情:563章)
二爷放下药碗,轻轻叹了口气,“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你……陈维真临死前说,焉氏和徐氏……咳……他们早就背叛了燕云十八骑。”
“你说什么?!”薛敬猛地站起来。
“虽然我始终不信,但是……”
“没有但是!”薛敬立刻过去,蹲在他身前,仰起头,“季卿,别的事,我可以任你怀疑,只有这件事,你万万不能——你要像信任我一样信任他们。”
二爷的眼神稍稍躲闪了一下,犹豫着叹道,“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薛敬快速打断他,紧盯着他的双眸,“你看着我,听我说。陈维真临死前说的话,有真有假,每一个字都是高凡挑过拣过,逼他跟你这么说的。他要的就是以此诛心,让你这条路走不下去。从那座双生崖到这里,你历经九死一生,每一劫,都拜那姓高的所赐。他就是要把你困死在关外,让你没机会回靖天。所以,你现在什么都不要想,好好休息,那铁匠,我替你去见。”
许久后,二爷安静地点了点头,转身从外袄的口袋里拿出一把枕骨钉,塞到他手里,“我顺手从那晚的山壁上拔下来的,你拿去给他认。”
“好。”薛敬披上风裘,刚要动身,又实在不放心他,“那个,你……”
“你放心,我哪也不去。”二爷微微敛眉,“那达瓦朗送来了狼牙,指定正想着怎么正式与你见面。但你的身份,不必着急见他,我去谈。”
薛敬咳了一声,提醒道,“那你……别欺负人,毕竟咱们还在人家的地盘上。”
二爷苦笑一声,“在你眼里,我就这么不讲道理?”
“……”殿下一愣。这话,还真是不知道怎么接。
“你放心,我不欺负他。我一定会让牧上雪族,心甘情愿地剐自己这身血皮。”二爷转过身,将匕首揣进袖子里,“你应了他的条件一样都不会少。要反悔,也是他自个反悔,与殿下的胸襟和英明无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