柴央追着他走出柴门,却不敢再这样叫了,因为他突然觉得,眼前这个人不像什么马夫,他浑身散发出杀伐的戾气,似比族长身上还要浓千万倍,快要将这高原上的雪峰一把火烧着了。
薛敬回过头,朝柴央笑了一下,“多谢柴大哥。羊汤,留着下回喝。”
说完,便朝着雪坝的方向一步一步走去。
这条通往琼海危岩的坦途,弥漫着风雪,将天地裹成一个洁白的蛹。
每往前踏一步,薛敬都竭尽全力,大风快将他的身骨吹散了,可他怕身后的人冷,将所有衣服都裹在他身上,时不时探头过去,将他睫毛上浮挂的冰霜蹭去。
“二哥哥,我给你讲一个故事吧,你竖起一只耳朵听……就行……”
殿下背着他踏过雪原、荒海、泥沼……一步都不敢停。
雪风毫不留情地灌进他的眉眼,他看不清路,只能闭着眼,朝着一个方向走。
手冻硬了,他也不敢松,护着那人的手臂,他从未敢松开过一次。
他一边趟过雪沼,一边不停地与他讲故事,“……西沙的那间木屋,我让他们在原址又建了一座,一模一样……我喜欢那里。”
他的双脚陷进冰层下的雪泥里,每踏出一步,泥水沾满,刺骨的冷。
可他提着气,说了不让人沾脏,就一丝都不会让他碰到。
雪沼像是一望无际,走也走不完……
天地间,厉风肆虐,旷野息寂,只剩下他一个人激烈的粗喘。
殿下一边挣扎往前,一边继续温柔地讲,“西沙……西沙是我活成一个‘人’的地方。我在那间木屋里第一次睁开眼,能彻底看清的时候,眼里就再也装不下别人。我那时候就想,我在京城见过那么多人,从没有一个如你好看,像你对我这般好。从遇见你那刻,我梦里……就再没……下过一场雪。”
初遇时,并非美景良辰,可就是小殿下睁开的那一眼——
他命里,万雪归寂,独剩春晨。
“这江山下头,僵骨糜烂,血尸翻滚……一把火烧不尽,满眼都是人灰……”
“好人不得善生,鸟兽不得忠死,善侣历尽恶途,屠鬼赋生良魂……”
“不公平……不公平啊……”
……
“但我……但我可以把这江山翻过来……”
殿下每踏出一步,便掷地一声。
他的腿陷进最深的泥里,拔|出来的时候,全是血,被倒生在下头的冰凌扎烂了,又被刺骨的寒风吹着,将他吹塑成一具只会僵走的雪人。
“二哥哥,求求你……求你活满百年……我会在你所生之邸择花……”
……
“所养之丘筑城……”
……
“所往之路明灯……”
……
“所失之谷砌塚……”
……
“所忆之渡祭魂……”
……
“从此,百尺膝土不再见血,仰天星野……再无邪云。”
……
“你再等一等我……求你了……”
他走一路,说一路……
唇皮被雪风剐出一道道血,他不在乎,他怕一旦不说了,那人就懒得醒了……
他说他会把飘满祥云的天下还他,让他晨起时,能听见儿时的蝉鸣。
他说江南的云,西北的风,云州的烟火,九则峰的柿林……
他说起靖天,说起太傅,说起久未提及的父皇,还有只见过一面的母妃……
他说起他们的相遇、相依、相濡以沫。
就像当初殿下一刀将最后一枚饮血夹钉死在伦州的荒垣上,将二爷从刑天木的血池里救回,将九渡青山拱手相赠时——
他说,这人间定有坦途,若没有,我来荡平。
过去的都让他过去吧……
伏在肩头的人稍稍动了一下,好似听清了,又像是没听清,睫毛似有若无地眨了一下,热气喷在薛敬耳后,似乎恢复了那么一点意识。
好不容易走过了雪沼,薛敬背着他,攀上雪坝,独行在绵延百里的雪脊上。
他们身后,只有一排雪脚印,一眼望不到尽头。
再往前走,便要翻过深不见底的高崖,他攀下绝壁时,一步都不敢错。
……
终于,在一天一夜之后,他们翻过雪坝,找到了一个暂时能栖身的山洞。
薛敬短暂地喘了口气,便试着生起了火,又扒拉着二爷,从头到脚仔细检查了一遍,未发现任何磕碰之后,终于放下心。
然后将他紧紧地搂进怀里,让他的头靠在自己胸口,维持着一个姿势搂着。
他太累了……几乎只一呼一吸间,就无知无觉地睡着了。
……
睡到半夜时,怀里的人忽然动了一下,薛敬几乎一瞬间就惊醒了,忙低下头,“季卿!”
二爷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当他看清时,几乎认不出来人,“你怎么……”
却见薛敬从头到脚都是雪和泥,浑身湿透了,只有那双眼睛是亮的。可自己浑身上下暖烘烘的,连指甲里都擦得干干净净。
他茫然地往洞外看了一眼,发现外头还在刮暴风雪。
“我们在哪儿?”
“刚翻过牧上雪坝。”
二爷浑身颤栗,“你背着我翻的……”抬起手,帮他把眼皮上的雪泥擦去,“累不累?”
“不累。”殿下将他搂得更紧,用脱下来烤热的羊皮垫着他的头,让他更舒服地窝在自己怀里,“我好不容易背你一次,你乖得很,不像平日里不让抱,不让碰的,你就让我一次抱个痛快,我高兴还来不及。”
二爷笑了一下,浑身的骨头像是被砸断了还没接上,舌根还有伤,说不全一句话,一笑又不小心扯动肚子里的筋,疼得他倒吸一口冷气,不敢动了。
薛敬脸色一变,“又疼了是不是?”
二爷咬着牙摇头,将脸埋进他心口,咬着他心口那团布,一声不吭地发抖。
薛敬忧心不已,他原本想等天亮后进雪寨求医,眼下看来,等不了了。他托着二爷,刚要起身,却被那人拉住袖子。
“牧上人……仇视南朝久矣,你这样进寨,会出事的。”
薛敬拨开他额前的碎发,“我管不了那么多了,那柴央说,这附近只有雪族的游医可以救你的命,我得去——”
二爷竭力扯住他,他脸色雪白,孱弱不能言语,支离破碎地说,“殿下……我一点力气都没有……管不住你……这最后一段,你陪陪我……”
薛敬愕然一颤,喉咙里爆发出怒不可遏的低喘,“什么最后一段?先前,你是这么答应我的?说好了一起活,一起死……你为什么又说这种伤人的话?”
二爷轻轻闭上眼,鼻息发颤。
是啊,他答应过,生同生,死共死。
要自己把他留给天下,他舍不得;可若带他走,人间仍是炼狱,连个覆手翻云的人都没有……
他退无可退,死无处死。
于是只能攥紧殿下的衣袖,浑身痉挛一缩,撕扯着那团血布,轻颤着说,“殿下……我不想死。”
这是有生之年,他第一次只求生,不求死。
哪怕活不满百年,哪怕不能偕老,望着他抟风九万里,飞一程也好。
这一声差点将殿下的心口砸碎,他俯下身,在二爷的唇间仔细地亲了片刻,贴着他的唇齿,凝着浑浊的气音——
“我不会让你死的,你只管活,哪个差鬼胆敢锁你,我便上阎罗殿讨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