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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8章 第五五八章 远定西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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谄鼬淬我瘦骨,黏蛭噬我荒坟;

天有倾盖,地有晨昏,

独我漂零四海,万险难泊,无岸无根;

天龙啊天龙……

他有清歌鸣鼓,他饮满酒金樽;

他得扶摇御风,他赏万古星辰……

却留我,山渊同弃,不鬼不人……

不鬼,不人……”

风沙割眼,女人每唱一句都似凌迟,到最后,就快将自己的肺咳出来了。

“元熙十三年夏,靖天下郊三十九河县遭遇水患,滂沱大雨整整浇了半个月,洪水冲断了九山七桥的堤坝,就快淹到靖天内城去了。朝廷派下的抚恤粮被赈灾的官员贪了,灾民得不到救济,死了一茬又一茬,尸体堆满河坝,天热,又闹起鼠疫。不知道从哪里纠集了一群人趁乱闹事,冲到河口反复唱这首反歌,竟然趁着治不住的水患,把当年明州九镇屠城的丑事唱出来了……”

“原本就已沸腾的民怨被彻底煽|动。当地县府派兵疏散,推搡中不慎将闹事的几个头目推下去填了河,沸民见状更是炸了锅,彻底与官军闹起来。后来沸民虽然被镇住了,这首小歌却飘飘摇摇传到了靖天,最终传到了薛广义的耳朵里。薛广义大怒,立刻下旨缉拿反贼。然而水患一消,那些闹事的人也跟着消失了。直到半年后——”

女人的背影被日光拖得很长,活像一条撕扯扭曲的绶带。

“那日大雪,是薛广义的大寿。寿宴散尽,薛广义一脚踏进寝宫宫院,赫然却见一柄血矛扎在院正中的紫金池里,上头还挂着一颗人头骨——”

“谁的骨?”二爷问。

“如你所料,前薛氏义军中初征明州的一千名马前卒,他们的前锋总将——贺南忠。”女人嗓音嘶哑,“贺南忠的头骨上罩着他当时攻城时戴的胄,身体是用鱼骨扎起的土风筝,血矛也是他攻城时用过的那柄。远看,活活就是一个被黄土埋了半截的断头将军……薛广义大惊,立刻命宫中加设巡防。那日大雪月明,‘贺南忠’的战甲上还刻着七个血字——”

“雪月之交焚帝心。”

女人回头看了二爷一眼,“你知道的还真不少,没错。可是没有人知道这东西是什么时候、被谁扎进皇帝寝宫前院的。薛广义怎么也没想到,被自己像铁桶一样围铸起来的南靖王宫竟如此不堪一击,帝枕边上还一直养虎为患。”

“次日,‘人骨筝’一事震惊朝野。薛广义彻查当夜巡兵,杀了一批人,可是什么也没查着。不久之后,这件事也传到了民间,被街头巷尾的地下茶庄当成留客的故事添油加醋地反复讲,我母亲她们当时正在逃难,也听说了,便沿着故事发声的地方寻,终于在这里寻到了他们……这座‘蒂连山”下。”

此刻,他们已经走出了金鸣砂湾,再途径几片红色火丘后,火峰逐渐增多,忽见两扇直耸入云的峰嶂扎于石笋中,突兀怪异,延展出一条如回头岭“一线天”般纵深的山廊,两峰之间只容一人宽。

脚下的金鸣砂早就不见了,换成了厚厚的褐色软灰,一脚踩上去,发出咯吱咯吱的响动,如皮屐碾雪。

“这灰土是什么东西……”

鹿山刚要弯腰去碰,猛然被二爷拦住,“别碰!这是人灰,整个山廊铺满了。”

“什么……”

霎时,鹿山的手指痉挛一缩,下意识去扶手边的峰壁,刚一摸到又是一愣,转头去看,发现手心触碰的“石凸”竟然是一块从石缝里露出的头盖骨——他“啊”的叫了一声,侧身撞开半步,刚好被二爷扶稳,“别慌,左右两扇山墙是用那东西垒起来的,死的,不必怕。”

鹿山强自镇定,朝女人的背影怒喝,“贵教中人是都得了疯病吗?拿死人骨垒山,也不怕遭报应!”

女人回过头,慈眉善目地笑起来,“小子,这山壁里头可嵌着你的弟弟妹妹呢,你脚底下还踩着他们的骨头灰,你自己找找看,看能不能找到他们。”

“……”鹿山的脸彻底白了。

他的瞳孔像是骤然被一道闪电劈中,每一片碎落的瞳晶上都嵌着一段婴儿骨片,成千上万片瞳晶碎散天穹,抬头看,两面骨扇挤出的那道狭长天光似要将天极撕裂出一道渗血的皮缝。

再低头,鹿山忽感一阵头晕目眩。

眼前一黑,他耳边再次响起遥远的驼铃声,像是跌回了之前那个梦里,再次置身于一个滚满尸臭的水潭里,周围漂的全是碎骨。四周围起的山峦一层围着一层,就像一朵从灰烬中盛放的血色黑莲——每一片莲瓣上都凿着无数个孔洞,密密麻麻,如万蜂归置的“巢”,布满了整个蒂连山。

又一阵强光闪过眼睑,颈后伤疤传来剧烈刺痛,鹿山难耐地痛叫一声,跌进黑暗的同时,他脑海中猝然生出一层重叠的意识——

二十三年前,他就是从这座“烬莲”的其中一瓣“巢”里爬出来的。

……

不知过了多久,鹿山忽然惊醒,却瞪着双眼寻不到焦距,口中反反复复地含着他娘。二爷将一捧药汤喂进他嘴里,看他又闭上眼沉沉睡去,这才放心。

女人不敢靠近,只敢站在门边,像是随时准备逃难。

二爷回头看了她一眼,淡淡道,“他叫的‘娘’是我的义姐,要是人还活着,应该和您差不多年岁。她救了小鹿,把他抚养到了成年,抛下他毅然赴死。小鹿这些年,活得比我苦……”

“你……”

仿若事不关己,二爷将手心轻轻覆在自己的膝盖上,“我被你们造出来的东西摧残了十年,折磨了十年。”

女人缩了一下脖子,默默低下头。

“好在都过去了……”二爷不经意间笑起来,“夫人,第一批饮血营雏军就是在这里诞生的么?”见女人露出惊恐的神色,连忙又说,“在下无意冒犯,事关亡族真相,不得不问清楚。”

“亡族……”女人抬起头,目光微闪。

“都是过去的事了。”二爷说起此事,一点也不见怨怒,“实不相瞒,我与你们敬重的那位‘高先生’有灭族之仇,父兄的尸骨与胄甲分离,到现在我都没从九龙道的那座骨山下扒出来,烂作一团,分不清了……”他苦笑一声,又说,“饮血营啊……曾灭我烈家二十万大军,我恨了很多年。”

“烈家……”女人长叹一声,这才知道眼前这个年轻人是谁,“原来你就是烈家后人,二将军,我听他们说起过你。”

“抱歉,萍水相逢,还没来得及自报家门。”

女人看着他,见他眉目间并不存匿半分戾气,双眸如星,嗓音像是被暖光照透的温瀑,忍不住问,“烈家军为饮血营所害,你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杀了我?”

“杀你?”二爷温然一笑,“倒也不至于……在这世间,饮血营曾沾我族血,北鹘军府断我族骨,薛氏皇臣污我族心,南朝百姓忘我族志,荒火焚我族殿,草木掩我族霜,就连那九渡青山都将我烈家二十万军骨吞没成山,变作温巢,滋养了九龙道上万万只山鸦。我若愿将染指我族孽债的生灵统统杀尽——功成之日,山林无鸟,天下无人。”

“……”女人为之一震,忍不住全身蜷缩,挨着门缝蹲下来。

“夫人,我一点也不恨你。在烈某寻逐真相这一路上,已尽力做到……绝不迁怒诸人。”

“二将军是英雄,您杀伐果断,恩怨分明。”

二爷不禁苦笑,“得您谬赞,荣幸之至。我啊……非小人,不君子,煮鬼命,云水身,活得将就,死不足惜,实在是烂透了。本来也不太想活,可惜偏偏有人不让。”

女人微微侧头,“您是靳王的人,您效忠于他。”

“他和‘他们’不一样。”

“可他姓薛,姓薛的都一样。”

二爷笑起来,“您是太平教的,您和‘他们’也不一样。您没您口中说的那般崇仰他,对吧?那位……‘高先生’。”

“不!你胡说!”女人神经质地重复着,“高先生是仙圣,他救了我族,是我们的大恩人,只有他将我们当人!他——”

“别自欺欺人了……”二爷打断她,偏要用刀锋毫不留情地将她半生尊崇的信仰断碎成泥,“从那夜仙尘观您冒死施救小鹿,就已经做好了叛教的打算。”

女人痉挛般缩了一下脖子,手指抠进门缝里,全身剧烈打颤。

二爷起身走到窗边,这个窗子只有巴掌那么大,被铁龙骨钉死了,只容一只手探出去取物,整个“山巢”用泥封上,门上也扎着铁锁,他们方才是把铁锁砸断才躲进来的。

——而这个“巢”不过是蒂连山数万万“山巢”的其中一个。

二爷透过小窗,凝视对面印满“巢笼”的火色山壁,话音不再留任何余地,“夫人,您恨他们,恨太平教,恨这座‘蒂连山’,恨这个把你困了四十多年的‘巢’——因为在这个‘巢’里,您曾亲手奉上无数个至亲骨肉,他们把您的孩子们做成了‘雏军’,送去了您永远也找不到的地方。曾经无数次,您恨不得撕烂贵教的神官,扒了姚家的祖坟。若不然,您不会背着‘他们’把婴儿骨装进荆杵里,还留下孩子们的胎发,缝在自己的面具上,刻意用‘姚氏云纹’作掩。”

“……”女人冷不丁被他拆穿,拼命倒吸了几口冷气。

二爷蹲下身,平视着她,“我若是您,我也会恨——我会把这座蒂连山连皮带肉地豁开,掘地三尺,看看他们究竟在下头埋了什么婴毒,怎么把我的孩子们……一个、两个都毒死了,骨灰洒在那条山廊里,拨都拨不开。我发誓,要是我的孩子哪怕有一个能活下来,我就撕烂‘他们’!”

“不……不是……”女人双目发空,头皮快让手指抓破了,“我恨!我恨!!”

“血脉可以传承,恨……不行。”二爷冷冷地说,“再深入骨髓的恨也会随年月消殆。世人最容易忘记的就是前尘悲耻,没生在自己身上的痛便都是旁人的刻骨铭心,都能事不关己地笑着听,笑着看。更何况从您的祖辈传承至今,已经过去八十多年了——夫人,活人是最熬不熟的鹰,除非是您心甘情愿。可你心甘吗?”

“……”

二爷慢慢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她,暖光照在他侧脸,好似有金佛罩身。

“将自身仇怒加诸他人,还冠以奉天行道之威名,累及尔等万劫不复——高凡在蒂连山对你们做的脏事,跟他薛广义灭杀明州九镇的手段有什么分别?逼诸位‘不鬼不人’的‘天神’到底是谁,嗯?”

女人被他的话逼至极致,抱着剧烈摇晃的头,发出一声无声惨叫。

二爷躬身,凑得近些,“您抬头看看,您的孩子还好端端地活下来一个,他这一路所遇,都是疼他的人,您还不肯放过他吗?”

女人像是被他的话蛊惑了,再次抬起头,此时的鹿山就像一个蜷缩在卵巢中的婴儿,周身被暖光煨着,眉目安稳,从来没遭过罪似的。

“我……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女人像是终于卸下了一身防备,艰难开口,“我听母亲说,元熙十四年,她们终于和六百多名阵前兵遗孤在这片沙丘上相遇了。同是天涯沦落人,彼时物是人非,他们是这片沙漠里唯一一群活人——没有后路、没有援给、没有友军,只剩下满心满眼的仇恨。要想对薛氏江山复仇,单凭他们一千多人是不行的,必须有兵有钱有势力。可是那样的世道,连豺蚁都厌弃他们脏,谁会帮他们呢?所以……那个人想出了一个办法,一个万无一失、绝无后顾之忧的办法——”

二爷眯起眼,“什么办法?”

“世人婚许要三媒六聘,拜过天地,入了洞房,再过上几年,儿女满堂——我们不需要。”女人随即从腰间的黑袋子里掏出一个蓝色的琉璃瓶,“这个东西叫‘蒂春瓶’,只需用一条‘羊胎管’连上……仪式的过程就叫‘并蒂’。”

“……”二爷微一蹙眉。

“每月初三,被选中的‘蒂姑’会被装进这样的‘巢’里,‘并蒂’一点也不复杂——神司们会掐准时辰将装着‘蒂春’的瓶子打乱,放在那个‘巢窗’下,成功‘并蒂’的‘蒂姑’就会被宝贝似的养起来,九个月后……就能开出一朵‘花’——若是女娃,有幸活下来,就当选为下一任‘蒂姑’,若是男娃……就会像他一样。”女人朝鹿山抬了抬下巴,“我有过很多儿女,可惜都没活成……就他一个,长得还挺俊的。”

“难怪你说小鹿‘没有生父’……” 这也太荒唐了。

二爷轻轻闭上眼,转过身,再次看向那个被铁龙骨封死的小窗,透过这个窗子,他似乎看见了万丈山芒间那一双双悲凉无助的眼睛。

“为什么不让你们自由选择,竟要用如此卑鄙的手段。”

女人绝望地笑了笑,“因为我们彼此之间……不能生情。”

“……”二爷蓦地回头,难以置信地望着她。

“二将军成家了么?”

二爷“嗯”了一声,不假思索地点了点头。

“那您会为了您的妻子、儿女豁上性命吗?”

“定然。”

“那不就是了……”女人释然一笑,“被放进蒂连山的男男女女是为铸造雏军用的。这些孩子生来不能有‘家’,没有爱恨,不配生‘情’。父母亲疏那是凡人的孽债,没有前尘和归路的孩子背景才最干净。他们就是一群被锻造而成出生就为赴死的‘快刀’,用废了随手一丢,死过一批再送去一批——廉价,却管用。不管是官府户籍还是军府兵册都查不到他们,各地又从来没有走失、贩卖的婴儿上报,他们就是养在莽莽戈壁上的一群蝼蚁,死了都懒得埋土——只要官府查不出他们的来历,就永远找不到我们。”

二爷大为震撼,冰凉的手指微微一缩,胃里翻来覆去一阵撕绞。

洪荒之初从鬼渊生出的恶魇,用最暴虐的手段屠杀诸神,手段也不过如此。

高凡呐……他为了朝薛氏江山复仇,竟然将自己当成偷誊生死簿的阴神,胆敢将脏手伸进塞满阴兵的酆门黄水,搅|弄浑波,不断地往人间偷魂。

女人笑着感叹,“这世上只要是能流出红色鲜血的生灵,都是懂得疼人的。草木、蝇蛾、鱼蟹……它们不会,它们只需要在一个洞里等着,等着……”

女人用尽最后一丝气力,撕扯着说,“我们是一群从灰烬里开出的山兰,一旦与人生情,便不能再做林间草木、枕上蝇蛾。身血一经回暖,就总想着逃离这个地方,去过太平人的生活,那样的话,我族百年来所受冤罪又该由谁偿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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