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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58章 第五五八章 远定西川(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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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八、远定西川(6)

高凡生于草木断根之后煮烂的沸汤里。

他出生的那一年,前朝亡国,新朝鼎定,明州九镇于战燹中覆灭,只留下一群折了根的孤女寡妪在明州那片滚满亲旧鲜血的残垣中自生自灭。她们中有些还是呱呱坠地的婴儿,“红带子”都没来得及剪,只会躺在母亲的尸身下哭。

绝宇高穹得闻惨声,人间七月竟遇沙雪,水厦红透了……

那一战,明州九镇绝户。

明州所有男丁不是在战火中被迫充军战降而亡,就是在新皇登基后遭秘密处决。一千三百名男性遗民被迫枭首,姚子凤长跪不起,为九镇遗民求情,可薛广义看都不看他一眼。因为在薛广义的梦里,率先冲上来要剥他皮、喝他血的人就是这群叫嚣着“亡征”的九镇遗民,在南朝起征、列土封疆的道路上,这些人的血是黑的,定会将薛氏皇朝的金鼎烹脏——所以一个活口都不能留。

薛广义甚至听信术士所言,命人将他们的尸身和首级分别丢进东、南两个方向的海域,身与首分离,被海浪无根无萍地推着,即便入了黄泉,也是对不上姓名的无头鬼,来世只能投身修罗道,变作一群黑乌,想找他寻仇都难。

元熙二年惊蛰,西穹被执行车裂,他死后三天里,明州九镇的男丁被迫填海,剩余所有女眷和孩童被赶进残垣中的沸人坑里,打算择吉日“封墓”。

这件事,薛广义偏偏要交给姚子凤亲办。

姚子凤心知肚明,因为执意进死牢见西穹和冒死为九镇遗民求情的做法犯了新皇的忌讳,薛广义是在试炼他的忠心。

他无能为力,只能眼睁睁看着昔日至交五马分尸,明州九镇的无辜遗民枭首填海……只剩下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女眷遗孤等着做封墓的“顶”。

姚子凤于心不忍,于是他对薛广义撒下了一个弥天大谎。

战乱年月,无着无殓的尸骨遍布荒野,姚子凤立刻命心腹军在从北疆与他南下汇合的沿路搜捡不幸罹难的死婴和荒尸。秘密运入明州后,想赶在“封墓”之前按照相等的年纪和人数替换进去。可是想要做成并非易事,因为封墓之前一定会有薛广义的近身侍卫查验,若全部替换成死人,势必败露。

姚子凤进退两难,他既不敢因此赔上全族性命,又不忍这些无辜的妻女受难。眼看行刑之期渐近,“替换”再不进行就迟了。这时候突然有一个声音从坑底传出来。那个女人跪在姚子凤面前,亲手将怀里的女婴递给他,她说她自己可以“不换”,只想姚子凤“换”她女儿一条生路。

随即,百名哀女跪下来,统统将襁褓中的女儿递了过去……

姚子凤别无他选,就这样,二百三十六名女婴被他想尽办法打通了“运路”,成功“替换”了出去,而她们的母亲、祖母却将在隔日被全部活埋。

原本以为一切安妥,可薛广义还觉不够,他始终怀疑那个“坑”底没埋干净,非要在“封墓”前再验。

大祸将至,眼看姚子凤所为就要败露,这时候,一个女人敲开了他的府门。

女人一身血泥,抱着一个刚出生的男婴,跪在了姚子凤面前——她就是西穹的发妻。

姚子凤怎么都没想到早已被自己的心腹秘密转移的挚友妻子竟会去而复返,还跑回了满是巡城军的明州断垣。

女人说,“薛广义非要‘封顶’前再验,是因为您少为他埋了一个人。他在试探您的忠诚,如果您没有将‘那个人’埋进去,姚家必死无疑,您要保的二百多个女婴也根本逃不了这一劫——‘那个人’就是我。”

女人义无反顾道,“请将军锁我手足,游我过市,送我入塚,让我做那塚坑‘封顶’的最后一女,然后以百金全境通缉西穹的独子和旧部,以叛首为名杀之。只有您亲手把我送上黄泉路,薛广义才能彻底对您心安,才会放过姚氏满门。”

“若他还偏要扒开来验呢?”

“我就赌他不敢——赌他为‘人’的……最后一丝良善。”

女人筋疲力尽地栽倒在地,清清冷冷地笑起来,“西先生总说,‘离远些看,人人可都是英雄,凑得近了,良庙有鬼,上仙如人。’薛广义有金龙傍身,得天庇佑,可他也是凡人……凡人就有凡心,就会于心不忍。”

姚子凤浑身打颤,“可我不能……我答应过西先生,要保你们母子太平。”

女人笑了,“可我活不下去了……想早早去见他,求求您,成全我。”

……

就这样,三天后,塚坑封顶。

姚子凤绑女人游街过市,送入荒冢,让她做“封顶”的最后一女。

女人披头散发,站在塚坑的尖顶上,刚刚生完的小腹还未消,鼓鼓的,像还揣着一个鬼娃娃。

她一身橘色罗裙,凄艳如罪仙堕入凡尘。

临死前,她遥望着残垣最高处的城楼,她知道薛广义就在那站着,看着自己。

土灰洒下在身上的时候,底下的女人们在哭,她却始终含笑。

若是自己走得快一点,就可以撵上她的先生了……

城楼上,眼看土灰一层层洒落,西穹的妻子已经被黄沙埋顶了,姚子凤在薛广义身边,轻轻闭上了眼。

“子凤啊,你是不是怪朕心狠。”

姚子凤发出一声意味不明的轻叹,“陛下鼎定新朝,还天下百姓一方太平水土,您手中的王刀必然比凡夫之刃沉重,您担着苍生疾苦,要做盛世仁君,心狠的是微臣——”

姚子凤故意往快要埋平的塚坑看了一眼,低声请命,“陛下,微臣这就去将塚坑刨开,再给您验尸。”

薛广义肃目远眺,高深莫测的瞳仁像是蒙上了一层不清不楚的人灰,那女人临死前的笑容刺了他一下,可他不觉得疼,难得有那么一丝……愧疚。

“罢了,不验了。”身作帝王,薛广义头一次出尔反尔。

他拂袖转身,一眼都不愿再看,“这差事你办得不错。从今日起,此地改为‘海郡东州’,今后南朝的王图上,再无明州九镇。”

……

不久后,薛广义携帝师回到靖天,姚子凤于勋碑前封“异姓王”,并许他领军恒镇北疆,云州从此作为他的封地,王爵世袭罔替。

有一阵子坊间传言,姚子凤是踏着明州九镇的遗民和故友及其遗孀的尸骨登上王图的,可也就传了那么一阵就莫名其妙地消散了……

史年页页翻,月月如水逝,日日常新。

人们最不缺的就是茶余饭后的谈资和新鲜事,那些皇家秘闻慢慢地,也就随海郡东州上新筑起的城栏变得无人问津了。

……

女人讲到这里,忽然被风沙卡了喉咙,剧烈地咳起来。

二爷低头看了一眼散落脚边,被风沙半掩的白骨,默默叹了口气,语声温缓,怕惊扰她似的,“后来被姚子凤转移出来的二百三十六名孤女……她们呢?”

“她们辗转逃难,去过很多地方,可都待不长。”女人继续说,“薛广义没死心,他虽然放过了姚家人,却始终觉得明州九镇没有死绝。为了斩草除根,他派出了不少暗卫在坊间追缉,那些女孩……她们住过深山、破庙、海船……和老鼠抢食,喝过豺血,吃过人。”

“人?”鹿山轻轻蹙眉。

“饿死、冻死的人。”女人像是习以为常,说这话的时候眼皮都没眨一下,“她们就这样躲躲藏藏了十二年,期间姚子凤秘密派人接济过,但女孩们怕给姚家惹麻烦,躲着没敢见。”

“这期间,那些女孩和高凡的人马见过面吗?”二爷问。

“没有。”女人摇头,“高先生是通缉榜上的人,女孩们跟他走的是两条路。薛广义始终没忘,西穹还有一个遗腹子,但不管他用尽什么办法,就是找不到。”

鹿山起疑,“皇家暗卫遍布四海,想稽查一个罪臣遗孤,不是什么难事吧。”

二爷摩挲着燹刀刀柄上的火焰纹,“我猜……西穹临死前命独子改姓的事只有姚子凤一个人知道。西夫人又被填了塚,世间知情者甚少,只要西家旧部没有叛徒,姚子凤又不将此事告诉薛广义,皇家就算派出一个军,也不好查,你看陆老三就是例子。名字是一个人的保|护|伞,我也曾以诨名作‘掩’,苟全乱世十数年,没什么稀奇的。”

鹿山默默点头。

“名字只是一个原因,还有一个——”女人又说,“薛广义心虚,最怕西穹的后人召集旧部在民间举事,将他当年绝户明州的丑事捅出去。但是没有……那十二年里,高凡从没露过面,从人间销声匿迹了一样。薛广义秘密派人通缉了他很多年,一直未果,慢慢也就淡了。”

鹿山看了二爷一眼,“西家人可真沉得住气,老皇帝这么对待他们家,高凡年幼无力反抗,他那些旧部也没有反应吗?就这么心甘情愿隐姓埋名。”

二爷又看了一眼方才从白骨手腕上解下的黑布,黑布上的图腾这会儿竟有些刺眼。他抬起头,对女人说,“听了夫人的故事,才觉方才言语有失——这些采砂的工人并不是你们从外头雇来的,他们是心甘情愿为高家驱使,对吧?”

女人被他的猜测吓了一跳,“你怎么知道?”

二爷背过手,眉目含笑,“冒昧问一句,您与那二百三十六名女婴是什么关系?”

女人叹了口气,目光沉下去,“……我母亲。”

“难怪。”二爷了然,“您母亲是其中之一,吃过那样的苦,亲身所历,是以刻骨铭心。可您的故事虽然动人,但我听下来,总觉得不全——”

鹿山忙问,“哪里不全?”

二爷走到她面前,扬了扬下巴,“她只讲述了被姚子凤‘换’出来那群女娃娃活下来的经历,却只字没提薛氏义军中为破明州城门初征的一千名阵前兵。要知道,当年那个万人塚里可不光埋了明州九镇的城民,那些阵前兵深谙真相,也一并被薛广义填了塚,他们的妻儿、氏族难道也被薛广义夷平了?——不可能,他杀不完。如果这些人的遗孤没有死绝,他们的怨怒又将往何处安放呢?”

鹿三恍然,“对啊,还有那些阵前兵……”

他再次看向二爷手中的黑带子,上面的图腾像是一朵狂风卷起的海浪——如同掀起万丈高瀑的明州水厦。

“难道在这里开采金鸣砂的工人,就是——”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疑点——”二爷势要逼近真相,话语不再婉转,“二百三十六名孤女于乱世漂泊,没处躲没处藏的,是怎么扎根这西北荒漠,找到这片金鸣砂,还与人结缔,生下孩子的?您方才斩钉截铁地说小鹿‘没有生父’,怎么可能?世间凡结姻方能得子,哪有那样的稀奇事。”

“怎么没有?”女人侧过头,斜睨着二爷,见他目明神俊,气度不凡,遂轻轻一笑,“一看就是位官门大少,心眼干净,没碰过脏。你既然一直在查这件事,肯定听过另一首小诗……”

二爷眸色发沉,“什么诗?”

女人一步踏着一步,缓缓走向鸣砂丘向着朝阳的地方,她浑身亮着细闪,像是被金砂包裹住的蝶茧。

“双蕊并蒂生,瑟瑟枕边风,荒途无边塚,白棺见血红。”

“寸尺荒途?”二爷沉吟片刻,“在下曾有幸见过一幅画,画里描绘过一个地方,叫‘双花池’。” (前情:350章)

“双花池?”女人笑得更讽刺了,“……好干净的名字,你知道那个地方是干什么的吗?”

“……”二爷卡了一下,看了一眼鹿山,微微凝神,“略有耳闻。”

“那是糟践人的地方,男人和女人……女人大了肚子,就能开出花来,那朵‘花’会被他们送进熔火洞……断了骨,装了夹,变成一批又一批所向披靡的饮血营雏军。可你知道,当初第一批雏军是从哪里来的吗?”

“第一批……”二爷倒吸一口冷气。

女人开始慢吞吞地往正西方走,流沙如瀑,哗啦啦地往丘下淌。她的脸皮被日光照成半阴半阳,好似被自己亲手撕烂开两半,又像是揭下千万张人|皮,每张撕下一块,再认认真真地黏回自己脸上,分裂出数万万困囚在烈火炼狱中受刑糟裂的血斑。

“神官说过……神官说过……我们‘蒂姑’生来就是为延兵续种的……”

二爷大震,“你说什么……”

“延兵,续种……”从女人齿缝里挤出的每一个字都似揣着肺腑的崇敬,又似绵延锥心的憎恶。

她被夹在两种情绪中反反复复,忽然神经兮兮地唱起来——

“皇天后土八十载,那年深,那年深……

水厦明州祭,青云让血吞;

王途废我族系,断我族根;

患火燃我故土,清我前尘;

掩面逃,四脚奔……

野鼠厌我皮槁,荒豺弃我身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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