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笑意一拢,“你不是让我留下世温在应忠吗?”
鹿山恍然大悟,“原来你说的‘火信’就是……”
二爷做了个噤声的手势,“区区一个卓耀,他就能办——三百人,足够了。”
接下来一路进荒漠都是丹丘,除了沙石,什么都没有。鹿山伤重,后面撑不住昏睡过去,二爷确认他睡熟后,这才催快马车,和女人并行。
女人自从出城后,一直沉默不语,连喘气声都压得极低。此刻见二爷赶着马车靠近自己,下意识想提快马速。
二爷忽然开口,“贵教此番在恒城滥杀无辜道人,不是为了引出什么孝王,而是为了那座恒丘矿山吧。”
女人一愣,蓦地看向他。
二爷漫不经心地赶着马车,不等女人回话,闲聊似的,“我猜贵教主事早就买通了恒城军府,官军联手非但没能抓住你们的杀手,半月下来,命案不消反增,被抓进府牢的凶手罪名都已经板上钉钉了,竟都没人论罪入刑,反而有‘替死鬼’代他们游街示众,杀头问斩。而你们的人呢,背后有恒城府作保,将府牢住成了驿站,换上一身新皮就能出来继续为恶——好一招瞒天过海,暗度陈仓。”
女人脸色一黑,没有接话。
“那些无辜枉死的道人不过是你们用来遮掩真实目的一层血纱,你们的真正目标其实是那座长满赤砂的矿丘。”
二爷的声音混着北风,字字如风刃般刺骨。女人像是被他轻飘飘吐出的字眼割伤了喉咙,喘息逐渐粗重。
“无数道人的死帮你们转移了民众视线,你们随即将目标放到了开采矿山的石工身上——几个石工被你们暗杀后,一直以来由恒城军府管控的恒丘矿山便顺理成章对外宣布长期封矿,然后他们就可以明目张胆地为你们单开一道‘后门’——打开那条通往中原的‘砂路’。恒城百姓一叶障目,被亲眼所见的‘真相’蒙蔽,还道那些丧心病狂的歹人已经被克己奉公的官府示众问斩,却不料,你们早就趁着无数个雪夜,将一车车赤铁砂神不知鬼不觉地运出了恒城。咝……运去哪了?”
“……”女人深吸了一口气,继续保持沉默。
二爷笑起来,“不想说没关系,你儿子还在我这。”
“你——”女人难以置信地看向这个始终维持笑意的年轻人,“他那么信任你,你却拿他威胁我?”
“好说。”二爷笑意不减,“他甘心在我手里做质,你问问看,我逼他了么?”
“……”女人气结,微张着嘴,哑了。
“再说应忠。”二爷继续道,“应忠城郊也有一座矿山,就在鸣沙渡上。”
女人放弃似的叹了口气,终于搭了个腔,“你怎么知道的?”
二爷浅声说,“昨日清晨在土茶社,夫人不是也听见了么。那茶老板说,二十年多年前应忠曾刮过一场沙暴,七天七夜之后,鸣沙渡被填了,百船司从此销声匿迹,二十多年来,只剩下应忠府执掌西北至关内的十一条运路。茶老板还说,鸣沙渡被风沙堵滞一个月后还发生过一次炸沙,百丈黄沙倾斜而下,将原本堵滞的河口彻底填死了,是你们的人干的吧。”
“……”
“只有将鸣沙渡上控制应忠船路进出的百船司废掉,离它极近的那座矿山里发生的一切才不会被人知晓,那次的沙暴是‘天助’,后来的炸沙是‘人为’,百船司一走,曾经行商走马的沙路平地‘筑起’一座‘魔鬼丘’,迷路惨死的人越来越多,‘魔鬼丘夺人性命’的谣言逐渐在坊间各州县流传开来,于是更没人敢踏入你们圈起的沙海,耽误你们往外运砂。”
女人神色漠然,静静地听着。
“二十年了……太平教蛰伏于西北,为的就是帮‘那个人’打通西疆铁砂的运门。”望着一望无际的丘海,二爷慨叹,“南朝疆域辽阔,铁矿分布于西北、东北以及北疆的部分戈壁,淮水以南也有,不多。赤铁砂是我朝锻兵铸铁的主要原材,历来受朝廷严格管控。坊间、黑市不得私自贩售,一经发现,夷三族。民间私购铁砂必须通过官府,按需登录购置。就算有哪个不开眼的黑市老板敢碰这块肥肉,运路也不好打通,行商走马的镖客哪个敢接?干不了几趟就不中用了,所以赤铁砂在我朝民间寸许难得,你们——”
“不是赤铁砂。”女人突然开口,打断了二爷的话,“是鸣金砂。”
“嗯?”二爷眉目一紧。
女人朝着东方,眼神空茫,“金色的砂海……朝阳下,是会开花的。”
黎明将近,朝阳从远漠荒丘冒头,在地平线上扯出一条长长的光带。
他们此时已经过了窑山,进入了一片无人问津的火丘海。
马车驻足,二爷跳下车,跟着女人来到一座高高的火丘下。
环顾四周,此处的火丘比窑山一带还多,因为被连绵起伏的石峰遮住视野,往西再远的地方就看不见了。火红丘皮如盖住沙穹的烧云,零星雪斑缀在一簇簇纵横交叠的石笋上,与火丘共生,与沙海同灭,交映出一朵朵合欢绽放的白棉。
邃古相惜,不离不弃。
女人不与二爷交谈,拔|出短匕,狠狠凿进石缝里,借助脚的蹬力往上攀。
“你要带我去哪?”二爷只能跟上她。
火丘极高极陡,攀爬着力困难,越往上越难。
往下看去,碎石不断搓落,戳进沙海的石峰如一把笔直入尘的锈剑,又似从地底破土逆溅的岩浪,在凹凸不平的驼峰上结出一块块干涩的血疤。
女人显然对这里的地貌轻车熟路,知道用匕首嵌进好落脚的石缝,稳住攀登时摇摇欲坠的身体。
“你不是想看会闪金砂的地方吗?快点,太阳快出来了。”
他们就这样一直往上攀爬,当二爷的双脚终于落在峰顶时,朝阳东升。
原来这座火丘是百里之内最高的一处。
远远只见风流云涌,沙燹浮沉。
金色的暖光从极远的地平线照进人间,驱走了冰寒无际的永夜。终于,金光铺照大地,一望无际的沙海闪烁起羽鳞般淡金色的光斑,风一吹,掀起金浪。
“那是……”
二爷定睛一看,才发现远处这片沙漠与别处不同。沙丘上闪烁的光斑几乎耀花双眼,如悬天银河卷着数万万辰星从万尺高空倾泻而下,水银一般灌透了这片瀚海,一浪吹过,再浮一浪,如此翻滚,连绵不绝……
“这就是你说的鸣金砂?”
“嘘……”女人的思绪沉浸在浩瀚景致中,发自肺腑的叹了一声,“他说金砂铺地,像极了岭南洒落青山的金桂,能闻见沁人心脾的茶香。”
“‘他’是谁?”
“他呀……他是拯救过我们的人。”女人闭上眼,露出痴笑,似乎听到了鸣沙渡吹起的落叶秋风,看见了琴水畔的泛舟芦苇。
“远丘飘桂粟,金雪覆鸣沙。这里又叫‘茶牙桂丘’。”
二爷怔了一下,再次望向那片沙丘,“原来就是这。”
“你还知道‘茶牙桂丘’?”
“知道一些,不多。”二爷如释重负地笑起来,“曾经有一位看着我长大的老人临死时还在念叨——‘梦里桂花山,山半茶牙湾,流水淙淙去,红霞染九川……”
“……风诉萧萧客,金丝绕子缠,往来不归路,路尽是天关。”女人接上二爷,“那人也会念这首诗,他叫什么?”
“陆向林。”
女人的眉间微微蹙起,像是在混沌的脑海里翻寻一遍,终于记起来了似的。
“他如今在哪?”
“死透了,我杀的。”二爷眉目如常,嗓音一丝起伏都没有,“景看完了。夫人,我们说说正事吧。”
“二爷,容我先说一句——”鹿山的嗓音在二人身后响起。
只见他抓着凿进石缝的匕首,艰难地攀上峰顶,脸色因重伤变得惨白,唇齿间抿着血,对上女人麻木凄冷的眼神,嘶哑开口,“我鹿山无父无母,幼年时是被我干娘从树窝里扒出来的。老天爷看我可怜,从旁人的坟头扒下来些烂骨、脏肉,凿在我身上……”
“小鹿——”二爷想上前拦他。
“你别说话!”鹿山鲜少吼他,此时此刻,他像是要把活了二十多年积存的怨怒一股脑发泄出来。
“我生来不通人情,不知痛痒,是天赐的破烂货,阎王爷都不稀罕收我。我生不能生,死无处死!好不容易捱到二十三岁,你突然跑出来说你是我的生母,呵……我鹿山不认。”
“……”女人的心像是被剐透了,脚步虚晃,站都站不稳。
“那些年,我被关在烛山那个火洞里,能活着出来,全靠昨夜被你打伤的那个人。”鹿山闭上眼,浑身发颤,“我想问问您……什么样的母亲,会把自己的孩子送去那种暗无天日的地方,断手装夹,变成一个只为杀人而活的怪物?你配吗?你配吗!!”
他哀苦咆哮,碎了心一般。
女人攥紧的手心渗出血,迎着厉风,她手臂弯曲的动作像是断裂的槁木。
“可你就是……就是……”
“好……好……”鹿山绝望地退了半步,“你偏说我是,那我的生父呢?”
“你没有生父。”
“什么……”鹿山一愣。
二爷也震着了,疑惑地看向她。
女人的情绪像是瞬间缓过来了,眼神恢复成平日里麻木的死灰。她从身后掏出那截灰白色的婴儿骨,又将那簇胎发缠绕在骨凸上,打成一个死结。
“……但你有不少兄妹。”女人笑着接上自己的话,口气像是在哄襁褓里的奶婴,“他们就埋在这片金砂下头,我带你去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