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军,您为什么要写两封一模一样的信?”
“一样吗?你再仔细看看。”
李世温又仔细看了一遍,这才发现,虽然两封信的内容一模一样,将军拿出的这封信信角盖着一枚陈大将军的私印。
二爷解释道,“当时我和师兄都在九则峰。他小叔陈维真是恒城的总军司,我和王爷第一次得知太平教杀道人这事就是从他写给师兄的一封家信。师兄知道你和小鹿被我派来了西北,便启用私印,让我嘱咐你们若遇危机,可以去恒城借兵。但我没见过那个陈维真,不敢贸然用他的人,又不好驳师兄的面子,回头又说我疑心重。所以干脆背着他写了封一模一样的送给你们,盖了印的这封就只好自己收着了。”
李世温小心翼翼地看了二爷一眼,低声开口,“将军,我……我想……”
“怎么了?”二爷温和地笑起来,“有什么想说的,尽管说吧。”
李世温壮起胆子,“将军……即便您真的将这封盖着陈大将军私印的信送过来,我们也不会去恒城借兵的。”
“为什么?”
“我们不信任恒城军府。”
二爷微一眯眼,“说说看。”
“这事得从我们入西北境说起。”李世温哑声问,“您还记得那本‘元熙三十五年太原府清匪名录’吗?”
二爷当然记得,那本名录是他和殿下无意间在云州卷宗库中翻到的。名录分上、下两册,他们在卷宗库中只找到了“下册”,发现当年官府剿匪的地方叫“茶牙桂丘”,与陆向林时常念叨的小诗地名相吻合;而“上册”早年被方怀远私藏,他将“西北高凡”四字隐在藏头诗里,刻在瓷丰斋四个珍贵的汝瓷胎上——自那次,清匪名录中有关于“高凡”的线索彻底浮出水面。(前情:480、481章)
“您说过,高凡当年作为被朝廷清剿的西北悍匪,被捕后曾由太原府送去云州羁押,却没正式入云州府大牢,所以鹿兄提议我们先去太原。”李世温缓道,“六月底,我二人抵达太原后的第一件事就是夜潜卷宗库……属下知道这不合规。”
二爷摆了摆手,“你们走前我就跟小鹿说过,只要别闹出大动静,随便你们折腾。然后呢,查到什么没有?”
李世温叹气,“太原府的剿匪名录比云州那本还干净,就记录有过这么个事,连人名都不全,没有查到‘茶牙桂丘’具体在什么地方,只在一本探监册中发现,有个人曾在高凡关押期间探过他的监——那个人名叫‘素兰’。”
“什么?”二爷一惊。
这人竟然和四年前在鸿鹄药死战马的奇毒是同一个名字!
素兰加凡心……一直以来都是鬼门嫁祸、暗杀的惯用伎俩。(前情:4章)
“由于没在卷宗库中查到有用的线索,我们只好转到坊间暗寻。”李世温又道,“太原与西北各族互市多年,不少城民是近十年从外族迁过去的,老一辈的本地人走的走,散的散,如今的新民大多没经历过五王之战,连高凡的名字都没听说过。转眼七月末,我们在太原收到了伦州开战的消息,从云州往太原去的烛山‘山羊口’短暂开启,供北境难民入西北避难。西沙流寇借战乱滋事,埋伏在流民避难途中打杀抢掠,好在祝大当家北征之前曾知会过亲信,烛山及时派兵,救下了不少西迁的难民。我们便跟随祝家军护送了他们一程,途中结识了一位老人,他听说过高凡。”
二爷连忙问,“老人家怎么说?”
“他说……‘茶牙桂丘,那是高凡起事的地方。高义士是位英雄,虽为沙匪出身,平生做尽义举。可惜死在了太原大战的回马途中……’”李世温学来个七七八八,大致将原话表述明白了,“我们便问他‘茶牙桂丘’在什么地方,老人家说西北不生金桂,就算种进漠海也活不了,都是人们的念想……‘远丘飘桂粟,金雪覆鸣沙’。”
二爷默默在心中重复着这句诗,倒是与陆向林口中时常念叨的那首小诗词境相和。
“老人家回忆说茶牙桂丘在沙漠火丘之上,可具体在什么地方,他也说不清,还说过去这么多年,就算有那样一个地方,如今也应该被黄沙掩埋了。”李世温默默一叹,“那之后的两个月,我俩辗转太原各郊县,始终一无所获。直到十月末,太平教杀道人的消息一朝传遍西北,我们当时在恒城,正巧搭救了几个欲逃往烛山的道人。”
二爷一怔,“你们还去过恒城?”
“没错,那几个道人就是我们在恒城救的。”李世温道,“杀手十分猖狂,跟在应忠一样。”
二爷突然意识到不对,试探问,“难道恒城军府纵容了太平教的杀手?”
“……哪里只是纵容。”李世温不自觉握紧拳,“明面上看是恒城守军和当地官府合力办案,但半个月下来,命案不消反增,城门紧闭多日,却仍有太平教杀手流入内城。到后来情况更加严重,不止是道人遇害,连矿山上的石工也频频遭难,官府不得已将矿山关闭——”
二爷轻捻的指尖忽地一滞,打断他问,“是恒丘矿山吗?”
“没错。”李世温道,“那段时日恒城人心惶惶,至少惨死了十几名石工。官府看似尽心竭力、没日没夜地缉拿嫌犯,对外宣称已有数十名太平教余孽落网,但迟迟未有贼人问罪。城内民怨沸起,嚷着要官府当众处斩已缉拿的太平教余孽。官府逼不得已,便和恒城军司长,就是那个陈维真,官军两府一同监斩。上月初,三十六名太平教杀手游街示众后在城门问斩,民愤算是暂时熄了。”
他缓上片刻,又道,“我和小鹿又等了几日,见没再发生什么事,便打算离城。没成想离城当晚,在城外乱葬岗遇见一个烧纸的妇人,她说当日问斩的人中有一个是他的丈夫,她的丈夫不是太平教余孽,被官府押去充了死人头。”
二爷眸光一凛,“那妇人说的话属实吗?”
“属实。属下查了。”李世温牙关咬得很紧,义愤填膺道,“我和小鹿被那妇人引着,又结识了几个被斩刑囚的亲故,统统一样——恒城官军用犯过其他罪名的刑囚充当太平教杀手示众问斩,真正的太平教余孽却被他们开了后门。”
二爷蓦地站起,脸色黯下来。
李世温气愤至极,“恒城军府……他们为了不让这些‘替罪羊’在示众问斩时开口叫屈,竟提前挖了他们的舌头,灌了迷药。这些人最后都是昏昏沉沉、不明不白地掉了脑袋。他们中的大多数人罪不至死,有些甚至是含冤入狱。将军,您说这样的恒城军府,我们怎么能信?”
二爷没有接话。
这就是恒城的太平教余孽屡抓不禁的原因!
看来一直以来,恒城官府奋力抓捕嫌犯的动作,不过是在老百姓面前装装样子。抓进去的太平教杀手不入刑、不问罪,甚至还有替罪羊为他们抵命,这些人一进一出毫发无损,有官军作保,继续明目张胆地在坊间兴风作浪。
好一个两面三刀的陈维真!
二爷清楚地记得,鹿山第一次送至九则峰的信就是在十一月初。按日子推算,他们当时应该已经离开恒城,正在往应忠的路上。小鹿在信中半句没提恒城军府的事,甚至连去过恒城都没说。想必他猜到自己会和陈寿平见面,碍于陈寿平和陈维真的叔侄关系,万一自己这边不慎透露一字半句,恒城那边会打草惊蛇。
陈维真自诩立州军,明面上站陈寿平的队,非但投其所好,帮师兄置办了聘礼,还给自己这个非亲非故的外人采买了西沙补药,甚至后来还装模作样地送来了太平教杀人用的暗器。
“无事献殷勤,非奸即盗。”二爷揉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心累不已。
师兄啊师兄,你们老陈家的水太脏了,老一辈的叔伯,没一个真心向着你。
幸亏当初自己动了个心眼,没直接把陈寿平盖过私印的回信寄过来,也幸亏鹿山和李世温办事谨慎,即便自己当时疏忽了,他们也不会轻易用印。
“你们来应忠是因为孝王吗?”
“是。”李世温应道,“自从问斩了那批‘替罪羊’,恒城就再没死过人,应忠却开始接二连三地出事。坊间传言,太平教的死仇就是那位失踪多日的孝王殿下。我们来应忠后一直暗中盯着镇西王府,却自始至终没见过孝王本人。”
他不慎扯动伤处,疼得抽了口冷气,“……说来奇怪,自从太平教开始在应忠出没,孝王就消失了,包括他常去论道的仙尘观。十天前,镇西王府走水,我们一路沿着火龙去到被波及的仙尘观,只来得及救出一个叫‘虚明’的道童,从他口中得知,孝王已经很久没去过观中了。”
李世温随即将他们被鬼面人追杀、受困沙漠的经历一字不漏地讲了一遍,说到后来,他懊恼地砸着床板,“可惜我今晚没能抓住那个鬼面女,将军,小鹿是为了救我才挨了那三钉……我……我要怎么才能救他?”
二爷走过去,按住他僵硬颤抖的手臂,安慰般拍了拍,“你方才说在沙漠中是得小鹿指引,才找到的窑山?”
李世温恍了一下神,这才想起什么,忙说,“您一说,还有一事我也觉得奇怪,将军,鹿兄竟然会念太平教的奠歌。那几天他昏迷不醒,梦话说的都是什么‘吾主千寿,罪福必应’……别的记不清了。哦对了,还有今夜跟我交手的鬼面女,她其实已经把我制住了,稍一用力就能取我性命,最后却没有杀我——”
“为什么?”
李世温抬起手,摩挲着自己颈后那个烙印,“她掐我脖子的时候摸到了……我不知道这个烙印对她来说有什么特殊含义……她一个人现身仙尘观,我觉得她就是奔着小鹿去的。”
他又从怀里掏出一段毛发,递给二爷,“这是我在仙尘观枉死的道人手中发现的,不知道是什么。”
二爷捻着那撮柔软细腻的毛发,觉得这一点不像兽毛,也不似成年人的头发,就像流经指缝的血脉,轻轻一捏就会碎,再一松手,竟又完好无损。
“我知道这是什么。”二爷幽幽一叹,“这是出生婴儿颅顶的胎发。”
“什……”李世温张着嘴,顿时哑了。
只有呱呱坠地的乳婴才生得出这样嫩软却坚韧的毛发,哪怕在人世间多捱上片刻,都会沾惹是非,都会变脏。
人活着,跟鸟兽别无不同。唯一的区别,鸟兽分强弱,人身分贵贱。出生的婴儿一旦分出三六九等,贫贱者的啼哭都揣上了骂声。
二爷将那撮毛发收好,对李世温吩咐,“你好好在这里休养,帮我盯着西南方的火信,我去去就回。”
李世温慌忙起身,“将军,您要去哪?”
二爷转身拿起燹刀,“我去把解药拿回来。无论如何,我也不能任那几根烂钉子在害死苏桐、重创蓝舟之后,再白白要了你们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