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哪你别管,你万事当心,囫囵着出来。”他把燹刀推过去,“我在外面,把迎你出京的兵马备好。三月三,桃李盛开的日子,就看太子殿下愿不愿意,痛快地赏你一杯践行酒了。”
他话音中藏着难以描摹的诡云惊电,连烛火都跟着细微地跳了两下。
薛敬明白,这人后背生出的羽翅向来不受世人束约,即便是自己,也绑不住他。便知劝也无用,只将燹刀推回他面前,嘱咐道,“这一路回京用不上这把刀,留给你防身用。”
二爷迟疑了一下,默默点了点头。
薛敬又道,“听韩孝说,岭南的车马也已启程,是礼部派人护持,大哥不日也将抵达靖天。”
“那西北呢?”
薛敬摇了摇头,“这次抵京贺寿的封王中没有小皇叔的名字。对了,说起西北,那批烂兵其实和太平教有关。”
“什么?”二爷微微一震,转过头,“什么情况?”
“我记得跟你说过,父皇继位初年,两广一带剿灭了太平教,这批烂兵就是从那一战中封押下来的。”
“什么原因封押?”
“因为当时在任的两广总督竟敢在那一战中中饱私囊,私吞了大批战备辎重,这批兵械就在其中,后被封押进刑库门,一放就是二十多年。朱廷望他们将这批烂兵掺进总兵库送往边陲各州府的备用兵器里运出了京城,其中一批送来了幽州,被林竟发现了。 ”
“你是怎么知道的?”
“李潭投诚时交代的。只不过他那时只挑明了这批烂兵的来路,关于运贴的出处倒是留了一手,只字未提荻一恒。我猜是担心一口气和盘托出会丧失保命的筹码,我会一刀杀了他。”薛敬又将一叠名册放在二爷面前,“这是李潭录的六部官册。我多年未回京城,朝臣的党脉一多半都握在太子手里。京城这池水太浑了,抵京之前,六部这杆称,我想掰一掰。”
二爷拿起名册,大致翻了翻,“这户部主簿晟晋贤是任半山死后提拔上来的?”
“没错。据说他是得太子力保。”
二爷又翻到“工部”那页,“这个‘何文墉’还在其列,任工部侍郎。此人曾出现在齐世芳留下的名帖上,是检举杨德忠大臣中的一员。十三年前,他还牵涉进穹顶修陵的事件里,就连后来九山七桥的行宫修筑也跟此人有关。发生了这么多事,他竟还能独善其身……有意思。”
薛敬意识到什么,试探问,“你是说何文墉手里兴许握着足以保命的筹码,云首不敢妄动他?”
二爷道,“我是说,兴许云首是故意放着何文墉当成个活墓碑,暂时没动他。”
他在“故意”两字上刻意拖长了音,神色不明地笑了笑。
薛敬一怔,“你的意思是,云首也在拿‘何文墉’当‘饵’。”
“我不确定,猜的。”二爷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翻看着名录,“我只是觉得奇怪,这何文墉背后到底隐藏着什么势力,即便在检举杨德忠的名册中暴露,任半山、郭业槐和穆安相继殒命,以及北疆光复之后,依然能在工部稳坐东山。这个人很关键,你让人暗中保护他了么?”
薛敬忙说,“李潭已于运贴送出之日快马启程,将比王辇早几日抵京,会暗中保下他的。”
二爷捻着兵部那页纸,“推举李潭任兵部首府的奏疏你递上去了么?”
“在北大营的时候就递出去了,只是……迟迟未有定论。”
“暂时不会有定论的。”二爷审慎道,“他们不可能轻易把兵部首府的位置交给李潭。有点麻烦……”
殿下挨过去,低声说,“那我要是告诉你,我递上去的奏疏中并未推举李潭呢?”
二爷脸色一变,“什么?你没推李潭?那你——”他连忙再次看向那张兵部官员的名帖,见李潭的后面用红墨圈了三个圈,当即了然,“难怪……你没有推举李潭,却将被他手握把柄的三个郎中推上去了。这其中有太子的人吗?”
“这三个都是太子的人。”薛敬低声道。
二爷颇有些刮目相看,“殿下聪明。”
他这招以退为进,不但投其所好,让太子可以安心地在自己的手心里选人,还顺势打消了他对李潭与靳王关系的猜疑,仿佛是靳王自始至终不信任李潭,还主动示弱,让出了兵部的掌控权。
“怎么都没告诉我?”
“事急从权,那些日子只想着怎么将你从杨辉手里捞出来,哪有功夫考虑别的。”
二爷浅声一笑,“那我也跟殿下说一件先斩后奏的事吧。”
薛敬侧过头,“哦?你背着我干了什么?”
二爷挑了挑眉,“三天前让雪鹰送去北大营拿运贴的信筒里我多塞了一张纸条,上头盖了你的印——我没让李潭回京,换走一条路,来幽州了。”
“你——”薛敬“噌”地一下站起来,“你怎么没告诉我?!”
“事急从权,三天前我只想着怎么把王府这道墙断开,哪有功夫考虑别的。”
“……”真记仇。
“雪鹰如果没有顺利返还,我就只能把李潭这个人证攥在手里,届时拿他和韩孝做置换。我说过,大不了鱼死网破,无论如何,他也拦不住我见你。”
殿下惊得太阳穴突突直跳,在案前来回踱步,“可旨意一旦降下,李潭必须按时抵京,否则就算回去也会被降罪,他——”
“他如果独自走上回京那条路,才将永远抵不了京。”
薛敬步履一顿。
“你猜太子会允许一个手握同僚致命把柄的兵部要员回京与他的心腹争抢首府之位吗?”二爷语声渐冷,“他自然清楚,不论谁坐上那个位子,只要李潭不死,都将沦为他手心的傀儡。殿下,你此番势要拿下兵部,难道仅仅是因为想掰平六部这杆称么?不,你要的是兵部首府握着的靖天往西三十里寿山大营的调兵虎符!那是连御林军都无法企及的皇家军营,可在靖天兵变之际向上无视一切号令,拔营出兵,围抵皇城。但调兵寿山大营的条件十分苛刻——需要陛下玺印以及兵部和寿山大营主将手中的两半虎符,三方首肯才可调兵。李潭死不死根本不重要,重要的是这老狐狸的肚肠里究竟还憋着多少令同僚寝食难安的罪证——所以他暂时不能死,即便死,也得把东西吐净了再死。”
薛敬坐回凳上,半晌间苦笑,“你可真是……”
“我会想办法保下李潭,其余的你就别管了。”二爷将名帖放下,还想嘱咐些什么,又一时想不起来。
此刻,一丝晨光从窗棂透出来,烛火的光晕被掩盖了。
初九敲了敲窗沿,小声说,“王爷,该启程了。”
薛敬朝窗外应了一声,两人都没再说什么,一起走出了屋子。
扶光照城,满园黄梅盛放,二爷来时是夜里,这会儿才看清。
“丛中坊的院子里种的不是桃树吗?”
“我想效仿格子坞,便让人在这里换栽了黄梅,看能不能讨得二哥哥欢心,指望你能多来幽州小住。”
却见晴雪黄梅间,那人长身独立,眸光温澈,比透雪的霜冰还要澄净。
“你喜欢吗?”殿下下意识问。
二爷笑了,“……这世上凡能开出花的灵木,总有本事讨人欢心。我本尘间水云身,十年霜雪难酬夙志。本该裁衣销骨,承天不寿,遇见你,是我命好。槁木生花,枯骨生鳞,都是难得一见的喜事,我也不能免俗——喜欢。”
“……”殿下化身痴人,静静地望着他,竟一时忘了抬步。
“我择黄梅泡酒,埋在廊下,待来年春日,王辇北还。”二爷走下雪阶,转身微微仰头,“殿下此去靖天一路保重,就不远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