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低头噙住那滴热泪,吞了下去,“我过得很好,比任何时候都好……”
“真的?”薛敬眼神发亮,如少年时一般渴望。
那年断崖上,他说他要为他摘一颗星,也许从那天起,这粒种子就种进了心里。那之后,眼中、心中、掌中……都只有这个人。年少最轻狂的时候,他甚至梦见自己徒步山海,杀尽每一个让他受难的人,再把那些先自己一步认识他的人,无论好赖,全都不分青红皂白丢进海里。
——“我为什么十岁才遇见你……太晚了。”
——“我这一生注定少了你十年。”
他想无可想,恨无可恨啊……
死过一次重生的人通常不在意自己的死活,濒死的滋味跟情爱时的快慰一样,痛苦夹杂欢愉,连身心都是糜烂的。
有人为一死穷极一生,也有人为苟活浪荡赴死。
二爷觉得,他此刻在生与死之间来回折转,从来没这么沉落过。
眼前一片烟霞,手指无意识地抓向身后的窗棂,指骨痉挛一颤,攥紧棂花上积蓄的雪,却连雪都是烫的。他自觉无坚不摧,最脆弱的时候也不过开头那两年,之后就再没什么事能耗得动他。
然而眼前这个人,在岁月的流亡中成了他的灾、他的福,成了他心口上所剩无几的那点软肉,一碰就疼,不碰又想。
柔雪灌身,不过扬汤止沸。
发带散了,披下长发,一丝丝绕进齿间,就像卷缠红尘的丝线。
“别忍。我想你痛快一次,一次也好……”殿下近乎哀求地说。
这人从没松弛过,一次都没有。
他活着是为了让这身烂骨镇在积尘万尺的枯海深处,身抵绝壁险峰,面向日复一日东升西落的金乌,等那一次星辰。
身如草木,至死不渝。
二爷无处支撑,人像是一条暴露在滩涂濒死摆尾的鱼。
心眼上开的灵窍碎了一地,眼神空茫,最终化成了这人口中含罩的一缕烟尘。
“你以此生渡我,甘心吗?”
“若不以生渡你,我死不足惜。”
……
事后,殿下接将他摆回床上,悄声问,“没事吧?”
二爷闭着眼,声音都是哑的,“没事。”
“咳……”殿下倒是神清气爽,被坑了多日的阴霾一下子散了,嗓音都跟着软糯起来,“要不说身体不适,今年的祭山宴就别去了?反正你也不能饮酒。”
二爷睁开眼,摇了摇头,“你四哥五哥不在,今年的山火要我来点。”
薛敬一愣,“你亲自点火?”
“我从前没点过,都是老三点的。”二爷长叹一声,浑身像散了架,“今年不一样,你回来了,他们都没走。”
“那……要不我去点?”
二爷斜眼瞧着他,“你又忘自己的身份了?今年答应你回山已经破了规矩,闲言传到靖天,还不知道他们怎么拨弄是非。”
“我怕他们?八百水师的名折还捏在我手里,谁敢轻举妄动。”
二爷累得说不出话,叹了口气,勉强扶着他坐起,半靠在躺枕上,“那名单不是一劳永逸的筹码,最多保谢冲拿下承恩阁,连阁主之位他们都不一定能痛快应允。皇后投鼠忌器,太子烦透了,年节前八成不太敢再拨你的逆鳞,倒成全你有恃无恐地在我这嚣张。”
殿下不乐意了,“这是我家,我怎么嚣张不行?不是等会儿……什么叫‘答应我回山已经是破了规矩’?”他猝然脸色一变,声调拔高,“什么意思?你当初阻止我回山的那条破规矩到现在还没废?!”
二爷斜看了他一眼,讪讪一笑。
“你!”殿下头顶的无名火蹭蹭往上冒,合着年节回山这一路畅通无阻,是因为他们拿了二爷的“特赦令”没拦自己!
“你把那破规矩废了,我盯着你废!”
“无规矩不成方圆。哪有说出的话还收回的道理,生杀帐的香是白上的么?”
“……”殿下气得直喘粗气,这人没长几寸良心,系上裤腰就不认人!
“待年节过后,陈寿平滚蛋,你也回幽州去。”
“我不走!”薛敬猛一甩手,看着他,“除非你跟我走!”
“……”二爷无语了,“我跟你走像什么话?山里你来镇?”
“你把那条规矩废了,别说镇山,你拿我烧了祭山都行。”
“你胡闹!”二爷一拍床案,“你年后是要进京的,圣旨下来,你不在王府接旨,打算在匪寨里接?”
“我……”薛敬觉得他说得有理,无力反驳又气不过,干脆压回他身上耍起无赖,“你不废是吧?行,那你再让我一次,这年我怎么都得先过痛快!”
“你……你又发疯!你……呃!”也不知道他的手在被子下头揉着哪了,二爷艰涩一喘,眉心微蹙,全身打了个颤。
“我、我没弄疼你吧……”殿下见他反应不对,吓得连忙缩回手脚,将他扶回枕头上,“怎么了?哪儿难受?”
二爷咬着牙,抿着一口恶气,抬手指了指门口,“你、你去打盆热水来。”
殿下立刻明白了,凑过去小心翼翼地认错,“是我混账,很不舒服吗?”
“要不你试试?”
“咳……”薛敬不敢触他霉头,连忙提议,“我背你去泉洞里洗?你还没去过北峰底的泉洞吧?五哥他们前些年发现的好地方。”
二爷知道九则峰的北山阴面有个泉洞,早些年行动不便,没跟他们凑过热闹。后来开战了,再没回过山,别说北山峰,除了断崖和主寨,他其实哪都没去过。
转头看了看时辰,“一去一回太花时间,赶不及祭山宴。你去烧壶——”
话音未落,窗外传来一声粗犷的叫喊——“算命的!你在吗!”
薛敬眉头一蹙,“谁啊这是?”
那人嗓门极高,粗哑洪亮,人还没爬上断崖,喊声已经闯进来了。
“是余广志。”二爷长叹一声,有点无奈,“我记得我跟你说过,沉叶林一战,他和他哥哥救过我一命。”
薛敬这才想起来,这余广志和他哥哥余定心曾经在杨辉手下当差,二爷在沉叶林恶战穆争鸣时,不慎被他重创,是余氏兄弟挺身而出,救了他和流星。当时余定心拿着龙鳞佩到烛山送密信,还是自己亲自接的。
所以后来这弟弟余广志得二爷保荐,竟进了鸿鹄。
“算命的!!你在不在?!”这大块头的嗓门堪比山里嚎月的野狼。
殿下被他喊得烦躁,“不是,他怎么上得来断崖?”
石头房在雪松林深处,林外有重兵层层把守,不得总令不得擅入,整个断崖实则是大当家划出的“私人禁地”。
二爷赶忙招呼薛敬将干净的衣服递给他,撑着坐起来,“最近这段时日都是他帮我筑那花圃,挑水锯木头——”
“算命的,我进来了!!”余广志的脑袋上顶着“无知者无畏”五个大字,快把殿下的头皮吼炸了。
“等会儿!没见屋门锁着么!”殿下一声吼怒传八百里,外头霎时没声了。
“你吼他做什么?”
薛敬朝窗外嗤了一声,动手帮二爷更衣,一边解他衣襟,一边嘟囔,“什么榆木脑袋就跟这伺候你。改明给你挑个激灵的,这种大嗓门,打发他去郝大那。”
——郝大是主寨里专管放牛的。
“那不行,别看他块头大,爱哭。平日见不到我,他要闹的。”二爷拍开薛敬揉弄自己侧腰的手,站起身。
“平日?他经常来见你?见你干嘛?”
“算命。”
只听“轰”的一声,找人“算命”大块头直接将木门撞开了——就见余广志扛着一筐银碳大跨步闯进来,将篓子重重地砸在地上。
二爷阖衣襟的手刚动到一半,腰带都还没打扣,殿下眼明手快,大步挡在他身前,伸手将里外屋的帐帘“哗啦”一拽,隔开一道帘帐,脸色瞬间黑下来。
“不是说了等会儿,你进屋不会敲门吗?”
余广志傻呵呵地挠挠头,“啥?我进这屋从来没敲过门啊!”
“……”殿下深吸了一口气,脸色更阴了。
余广志半点没闻见五雷轰顶的焦糊味,继续往殿下眼前丢炮仗,“昨个算命的说他媳妇今天要到,让我在山下打篓银碳送上来,他怕夜里冻着媳妇,对了,你是谁?你咋上来的?!”
“……”殿下的笑容瞬间凝固,奈何燹刀放在堂屋,否则立时叫他血溅当场。
“你认识他媳妇不?”余广志凑近些瞅他,没见半分死到临头的自觉,“我说我要见,他不让我见。哪家的大姑娘害羞还不给看了!我又不抢他的!”
“你,倒,也,敢!”殿下磨着牙,一字一顿。
“不敢,不敢不敢!”余广志抻着一脸回光返照的热乎劲,猛一拍大腿,懊恼道,“我也想娶媳妇,可惜没一家姑娘看得上我,算命的说我什么来着……妓……院未到——”
“机缘。”
“对,机缘!咝,机缘是谁?是我媳妇的名字不?”
“……”敢情是个大傻子。殿下临时决定,这刀就不拔了。
“傻子”兄弟没一点眼力见,转身就要往躺椅上坐,殿下一声断喝,“站着!”
“啊?”余广志的屁股刚落到一半,手臂被人狠狠一扯,撞到了一边。莫名其妙地看着这俊公子将躺椅上一块湿哒哒的毛毡卷进怀里,面沉如水地转过身。
“日后再来请安,只准在院外待着,先生不喜吵嚷,来了也不准喊。没唤你,就不要进屋。屋门是用来敲的,再敢拿膝盖撞一下,你以后的命就找别人算吧。”
殿下发令极具威慑,向来没人敢跟他废话。
可惜余广志眼瞎不认识他,虽然有点怵这个不知道从哪冒出来的年轻人,但他实则更担心自己以后没命可算。
二爷这时走出帐帘,和煦地打起圆场,“余兄弟在我这里进出随意,可这门确实要敲,日后有内子在时,怕不方便。”
“对对对!我怎么把这事忘了!”余广志一拍脑门,“您还有媳妇呢,她几时到,用不用我去山门帮您迎迎?”
“呃……”二爷瞧了薛敬一眼,一时答不上来。
“‘她’已经到了,你见过了。”殿下的眼神始终烙在那人身上,蔫蔫一笑。
“我见过了?!”余广志左右摆头,“我这一路上来没见着人呐!”
“欸……好了好了。”这话实在没法往下接,二爷想赶紧打发他走,“你除了送炭,还有别的事吗?”
“有!”余广志双目发亮,“半个月前我问您什么时候能见到我哥,您当时掐指一算,说我们哥俩冬至就能团聚!我当时还不信,结果……结果我哥真来了!就在主寨呢!您可真是神仙下凡,我哥……我终于能见我哥了……呜呜……”
七尺莽汉说着说着当真嚎起来,不一会儿袖子都擦湿了。
二爷像哄孩子一样,耐心地哄了他半天,一点不见烦。
余广志抽噎着掏出一封信,塞到二爷手里,“我哥说先把信带给您,他说信比人重,他梳洗完再正式来见您。”
二爷收下信,拍了拍他的后背,“不急,让他好好歇着。你这就下山告诉七爷,醒宴之前可以动酒,兄弟们不必拘着,今年没那么多规矩。”
余广志应承着跑出门,路过井边时见水桶空着,又顺便打满清水放在一边,哼着没调的小曲儿笑着跑开了。
二爷站在窗边瞧着他,手里的信热乎乎的发烫。
忽觉后背一暖,被人圈着搂进怀里,“你媳妇什么时候到?我也去迎迎?”
二爷无奈苦笑,“哄他的,你也吃味。要不然追着我问,烦都烦死了。”
“还不是你自找的?”殿下忍不住呛他,“走了个缺根筋的李世温,云州多了个色眯眯的银三,现在又弄这么个蠢货,你是怎么做到聚齐这么多二傻子的?”
“啧,世温不蠢。”
“他还不蠢?”殿下嗤地一笑,“他不蠢怎么到现在还没认出小鹿是谁。”
“……”
“话说回来,余定心怎么忽然来九则峰了?他不是在烛山么。你的令?”
二爷不置可否,“四哥回烛山后还未来过信,八成是因为西北方面的事无从下手,还未下定论。恰好前些日子广志追着我问他哥的事,我便做个顺水人情,遣雪鹰送信烛山,让祝龙派余定心将目前所知先送过来。要拿西北方面的确切消息,我们不能只靠陈寿平那边的人,亲疏隔得太远,不能全信。”
薛敬想了想,“你疑心太平教是云首丢在西北的饵?”
二爷正色道,“我实在想不明白他到底要干什么,按理说目前所有人的眼光都聚在京城和你的身上,莫名其妙跑西北点炮是什么毛病?只有一种可能——他也在丢饵。先不说这个,你先下山——咝,干什么?”
殿下伸手按住他的小腹,顺便瞧着井边刚打好的两桶水,沉沉一笑,“我烧水帮你,顺便把你弄脏的毛毡一并洗了。”
“啧……”二爷扶开他的手,想躲到一边,“你少烦我了,我自己——”
“你?你连花都种不活,哪干得明白这些?打小不都是我伺候你。”
说着人又栖上来。
“……”
忽然,山下传来悠长的号角——
“来不及了,明山点火,是祭山的醒宴礼。”二爷推开他,暂且将信收进袖筒,转身披上狐氅,步履不顺地走出石头房。
殿下在他身后站了片刻,无声地笑了一阵,将毛毡攒进枕下,跟着走了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