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少。徐氏战铁并非隶属官门,虽然朝廷曾多次游说想将其收编,但徐氏不愿受困吏制,始终没同意。其源铁大多供给朝廷军,一部分也会走黑市兜售,不合规,但徐家艺高人胆大,不怕被问责,说白了就是黑白通吃——烈家军、西北陈家、已拆解的魏家军、东南一带的御海司……都用过他们供给的源铁。”谢冲站起身,“丁大人,您务必派人缉拿此人,我给他递了话,他应该往北边走了!”
“放心吧,我已经派人去抓了,天亮之前定能把人抓回来!”
葛笑忽然觉得不对劲,“等会儿,这家伙为什么跑?你跟他说了什么?”
谢冲一时片刻没回答他,只是隐隐盯着火光出神,今夜的幽州肃杀逼人,烛豆闪烁,仿佛凝练着一滴心头滚血。
清晨,派出追缉的城防传来消息——人抓住了,但已经凉了。
“禀大人,属下是在城南的山桥下发现他的,被割了首,头……没找到。”
丁奎朝报信兵摆了摆手,示意其退下,看着院中央躺着的无头血尸,浑身打了个颤,回头却见谢冲和葛笑纹丝不动,一点没见慌乱。
“南山桥?看来这老金牙没照你说的路线跑。”葛笑打量着血尸,突然发现他脚腕上缠着什么,忙扯下来一看,转头问谢冲,“你是不是吓唬过他?”
谢冲接过他手里的黑色铁片,这枚铁片其实就是那件战甲的护臂上被撬下的铭牌,虽然铁片被刻意烧毁过,还是能隐约看出铭牌底部隐刻的五王连战图腾。
“我故意在给他的香盒底部刻上蝙蝠祥云纹,原本是想试探,这位店主到底曾经站哪边。现在看来,他和宣南王遗部没关系,应该是五王战部的逃兵,很可能在太原大战之前就潜逃了,最终侥幸逃过了鱼子沟一劫。所以他存着太原大战时的五王战甲,还有这把用徐氏供给太原的源铁锻造的战刀。”
葛笑恍然,“难怪这老金牙知道蓝鸢镖局,清楚饮血夹,还熟悉徐氏战铁。他脸上的疤应该是自己拿刀划烂的,怕被人认出来。战甲和刀他不敢销毁,又不敢扔,只能封在地窖里。我猜当年的五王逃兵不止他一个,这些年四散在北境的黑市里,联成消息网,做活人买卖,发死人财,灯下黑啊!那如果是这样,云首的人肯定要拿这些五王逃兵泄愤,送上门的膻肉,剁还来不及!”
谢冲认同地点头,“这老金牙临死前肯定已经把同伴的消息供出去了。丁大人,请您立刻传令幽州各州县郡丞,自今日起,凡其辖制属地发生无名断头案,统报幽州府审理。”
丁奎应了一声,立刻转身去办。
葛笑瞧了一眼谢冲,“眼下这案子有丁大人操办,咱俩干啥去?”
谢冲笑了,“不悔林。”
“啊?”
“挖树。”瞧十六爷脸色骤变,谢总使心里十分舒坦,“十六爷不会忘了此番南下的目的吧?不找回那枚玉佩,你拿什么回山过年?”
不到五日,幽州各州府呈报的“无头案”就如飘洒的急雪,在坊间传遍了。
九则峰断崖上,二爷拆下雪鹰送来的信,回头朝手下吩咐了几句,便优哉游哉地慢步回他的石头房。
薛敬刚刚从梯子上跳下来,掸净身上的泥雪,“一封信拿了这么久。”
“顺便在断崖上看了会儿景。”二爷抬头瞧着屋顶,“修得怎么样?”
“横梁加固好了,今夜保准你睡个安稳觉。”
因为石头房长期没人养住,又被片刻不息的谷风没遮没掩地整吹了两年,昨夜雪急,两人睡到后半夜就听见一声巨响,竟是东侧屋顶被积雪压塌了。薛敬一早便叫人扛了木头上山,亲自上阵加固房梁,从清晨一直忙活到日落。
二爷回到屋内,取下狐氅,顺手将信递给他。
薛敬接过信,仔细看过,“还真是五王连战时的逃兵?”
二爷靠在西窗边的藤椅上,将暖手的小炉揣进怀里,懒洋洋地闭上眼,“我就说杀门井不简单。这些年兵祸连结,那些做暗门买卖的货主都或多或少自断过手足,既想和曾经自己那身‘皮’划清界限,又想借此赚棺材本,哪有这等便宜占尽的好事。”
这时,屋门外传来喊声,“二爷,人已经按您的吩咐集结好了,兄弟们多问一句,必要的时候,能见血吗?”
二爷半眯着眼,“让兄弟们把刀磨利,这一趟割下的人头,权当我给拜山宴新添的年货。”
“明白了!”
薛敬一惊,“你派他们干什么去?”
二爷冷笑,“杀人,遛狗。”
“什么意思?”
“那杂货铺老板是坠马斩落的第一刀,我倒要看看他能供出多少同党。”二爷从手边的盘子里捏了几粒炒熟的松子,一边剥一边说,“云首一脉恨五王入骨,这些年能收的收,能宰的宰,当年五王散逃的余部,包括陆老三,几乎都绝迹了。还剩的这些大多是太原一战前逃难的,散进人海里,沙子一样,太难找了——那我何不推波助澜,多送几个人头给他,祝他老人家在京师过个好年。”
薛敬这才明白,他所谓“杀人遛狗”——遛的是这些坠着杂货铺老板临死前甩出的“梭线”,在坊间“钓鱼”的隐秘杀手。只要他们敢在幽州的地皮上动刀,有丁奎携各州府出动在明,加之鸿鹄暗兵“黄雀在后”,势必能在他们离开北境之前多剐其一层血皮。
借着杀门井一场大火,不但除去了多年来丁奎的一块心病,借云首的刀杀净了潜伏于燕云各地无数只黏在阴网上的“水虱”,还顺便将他派来北方的最后一波人马逼现原形,运气好的话,说不定还能用鸿鹄的暗兵将其一网打尽。
“就算不能一网打尽,也得砸他根骨头下来。”二爷将剥好的松仁一粒一粒放入口中,眼皮都不抬,“殿下如今制辖九渡青山,不能只掀幽州一座城的‘黑巢’。放眼燕云,各州府底下的阴沟、暗穴数不胜数,若不借机清淤散脓,总有一天大雪压顶,届时总不能靠你这双手,一根一根的房梁修吧。你若碍于身份不方便动手,我来——”
薛敬苦笑起来,坐到他身边,深深地望着他。
二爷被他的盯得后背发热,刚打算起身,被他强按回躺椅上——“啧!”
“你又要上哪去?我给你剥吧。”薛敬用上半身压着他,抓了一把松子,双肘虚虚地支在他心口上,故意在他眼前一颗一颗地剥,剥完也不急着放进他嘴里,偏要捏在手心里攥着。
“你煞费苦心,和谢冲里应外合,是为了我那句‘拿下承恩阁’吧。”
“……”二爷没接话,又起不来,一副被人拆穿了还刻意掩饰的神色。
薛敬敛眉淡笑,“查身份、缉逃兵、遛杀手、端黑市……句句都是幌子,你此番的目的是‘贺人寰’,对么?”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将眼神移到一边。
“你深知贺人寰回京之前,还有两个重要的任务没做——其一,将已经断定他身份的下属谢冲灭口;其二,拿回握在蓝舟和葛笑手中的翡翠玉佛。”薛敬笑音一收,正色道,“可是自打经历过四哥在回头岭被暗钉重伤,以及灵犀渡口的民乱之后,你心里清楚,尚有一批银钉杀手隐在暗处。你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藏在什么地方,如果贸然引出贺人寰,反而可能陷咱们的人于危险。索性,你让谢冲以查暗钉为由夜探杀门井,用一枚‘蝙蝠绕祥云’的图腾试探出了店主的真实身份。贺人寰失手在先,此刻正急于在主子面前表功,有‘五王逃兵’这等送上门的好处,不收白不收。只要姓贺的敢携杀手动刀,他们隐匿多日的阵型就会暴露,届时再动手,你就成了那只紧跟在后的‘黄雀’——我说的对吧?”
二爷沉默半天,若无其事地开口,“我饿了,要不咱们吃饭吧。”
结果人都没站起来,就被薛敬再次摁回椅上,不由分说地亲上来,含着那两片说不停的软唇,含混地呛他,“一被说中就找岔开话题,只准你赢吗?”
“咝……”
二爷还没来得及反驳,后背就被他得寸进尺地捧着抬起来,托进怀里亲。
夕阳刚好从正西边的窗子晒进来,温红的光晕在他眼皮上。长发扑在躺椅上,一缕发丝缠进彼此舌尖,卷着几粒乳白色的松仁送进嘴里,舌尖沁着松油和雪香。薛敬睁着眼亲他,只觉这人的心坎上有一股回到九则峰才能冒水的泉眼,自从住进这座四面漏风的石头房,他的眼光都比从前亮。
“我得回一趟幽州。”许久之后,薛敬依依不舍地松开他。
“嗯?”二爷被他亲得近乎耳鸣,迷迷糊糊一怔,“什么时候走?”
“今晚。”薛敬低声说。
二爷推开他起身,整理好被他扯开的衣领,蹙眉道,“你是担心老五和谢冲对付不了他。”
薛敬脸色微沉,“那姓贺的害死翁姑娘,接连重创你、阿灵和四哥,无论如何,都值得本王亲自送他一程。”
二爷深吸了一口气,按着方才被他没轻没重掐疼的胸口,没说话。
“况且,你当真只是送五哥去不悔林找东西吗?”
“……”依旧没吭声。
薛敬走到他面前,撩开遮在他眼前的碎发,低声说,“我帮他们把不悔林的淤泥清干净,就回来陪你过年。”
“……那你自己小心点,多带些人。”
入夜,二爷坐在昏暗的石头房里,自薛敬走后,他始终没说过一句话。
门一开,蓝舟走进来,“二爷,您叫我?”
二爷这才回过神,起身走到案前,一把掀开遮案的黑布,露出两只黑弩。
蓝舟微微一震,“这是……你拿平题箭|弩做什么?”
二爷冷声问,“老四,你箭法好么?”
“百步之内,箭无虚发。”
“那就好。”二爷笑了笑,将其中一张黑弩递给他,抬起眼,“有没有兴趣跟哥哥下山,杀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