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三、晨曦照
万万没想到,这条从南至北、裹缠着无数亡魂的“金丝带”竟然由一条鞭子牵引,又回到了蓝鸢镖局的旧事上。
前尘后事皆有因果,荒火覆灭后,荡若飞尘的真相有迹可循,却不是因为巧合,而是有心人用至死不渝的善心换回来的。
谭绣云——这样一个兰心蕙质的女人,当真是惨死在负屈衔冤的快锋下么?
蓝舟用尽最后一丝气力将话说完,又浑浑噩噩地陷入昏迷,口中不断念叨着母亲,手中紧紧攥着那把斑驳的铜制钥匙。
薛敬叹气起身,“五哥,你好好照顾他,既然事情有了眉目,再棘手都能办。”
葛笑连忙从蓝舟的手中扒拉出那把钥匙,塞到薛敬手里,“东西还是你拿着,这营里人多眼杂,中军帐安全些,等二爷醒了,把东西交给他。”
薛敬没有拒绝,将钥匙妥善收起后,便匆匆离开了医帐。
“王爷,那把喜鹊锁会在谁的手里?”谢冲紧跟出来。
薛敬若有所思,“我有一个想法,得跟季卿确认了再说。在此之前,你守好医帐,钥匙的事要绝对保密,坚决不能传出去。”
“明白。”谢冲应了一声,便默默退开了。
薛敬脚步一转,刚要回中军帐,就见一匹快马从营门急奔过来,一看是陈寿平,连忙迎上去,在大将军下马时稳稳地扶了他一把。
陈寿平一身战甲冒着寒气,立马扯着薛敬走进营帐,神色紧张地上下打量他,“怎么样?我一看那药瓶里的东西就不对,信兵说是你的……你这简直是胡闹!你怎么能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
薛敬让开一些,无所谓地摆了摆手,“老师别急,那点血不算什么,怎么还劳您亲自跑回来一趟,渡口上的麻烦解决了?”
“暂时压住了。”陈寿平长出一口气,“这些刁民蛮横不讲理,简直是……”
薛敬倒神态自若,“总归是耳根子不清净。一百个人有一百种心思,他们要的无非是行将的解药,我们暂且给不了,他们自然要闹。您不用担心,有事我担着,乱不了。”
陈寿平呼之欲出的话硬生生憋回嗓子眼,只能默默点了点头,从怀里拿出一包伤药,放在案上,“三雪派人从定县送来的,她本来也想过来,我……”
“您快让我那好姐姐歇着吧,她现在最重要的是好好养胎,这边的事她少管。”薛敬笑着问,“老师喜欢男娃还是女娃?”
陈寿平一下子不知所措,忙咳了一声,一脸正色道,“不挑,都行。”
“倒希望是女娃。”
“为何?”
薛敬温和地笑起来,“刚出生的女娃娃,季卿还没抱过呢。”
“……”陈寿平脸绷着,好片刻后,一本正经地说,“争取,给他抱。”
薛敬低笑出声,能将生娃娃这事说得如同校场点新兵,自古陈大将军独一份。
“说不准是龙凤胎,老师一次儿女双全。”
陈寿平嘴角的笑纹终于绷不住了,故作严肃地点了点头,“借王爷吉言。”
忽然,里帐传来轻不可闻的一声叹息,薛敬整个人弓弦一般迅速绷紧,箭一般冲了进去,“季卿!”
陈寿平快步跟进来,“怎么样?他醒了么?!”
薛敬摸着二爷的脉,又探了探他的额头,肩膀颓然松落,“还没有。”
陈寿平挪来一张椅子,正襟危坐,也不知道该怎么劝人,转头瞧了瞧天色,义正言辞道,“为军者言出如山,他一个当兵的,答应了黎明前醒,不能食言。”
薛敬简直被他这一身浩然正气弄得哭笑不得,“老师,黎明前是大夫说的。”
“没区别。”陈寿平肃着脸,话音冲向床上不省人事那人,下军令一般,“你这人平日里做事剑走偏锋也就算了,要命的事上可不容抵赖。待你好一些,把三雪给我带回九则峰去。”
薛敬莫名其妙地看向他,“怎么我姐要回山?”
陈寿平说起这事就来气,浓眉冷蹙,“她死活不愿在军营里待了,吃不惯菜味,说九则峰的风都比我这的肉香。岂有此理,吃了那么多年也没听她说过。矫情,也不知道他们大当家是怎么惯的。算了,由着她吧,她回山里养着我也放心些。前阵子我将成亲这事写了封信送回西北,母亲高兴,托人送来了不少东西,这回就一并送到九则峰吧。”
薛敬听出他话音中隐着“补聘礼”的意思,笑了笑,“老师,老陈家没为难你这不告而娶的媳妇?”
陈寿平面色微沉,“人是我娶的,又不跟他们过。谁要是废话,直接来找我。”
薛敬默不作声地捏了捏二爷的手心,悄声说,“听见了吧,你就不用操心了。”
陈寿平又坐了片刻,便急着赶回渡口。走前他将伤药一一摆在案上,还将每一种药的用法、用量悉心写好、粘好,这才匆匆离开了中军帐。
此刻,晨光终于驱散地平线上最后一缕黑暗,明光照耀雪疆。
薛敬送走了陈寿平,转头回到了帐内,抱臂靠在床边,低头盯着床上那人,好一会儿后无奈叹气,“醒了就睁眼吧,还装。”
二爷缓缓睁开眼,晨光刺目,他抬手挡了一下。
“他走了?”
“回渡口了。”薛敬走过去将帐帘遮起,转身坐回床边,凑他近些,“刚才就看见你眼皮在动,干嘛消遣我?”
“他啰嗦,我嫌烦。”二爷胸骨闷胀,还不太能翻身,暂且只能平躺着说话,“你听他说的什么话,明明自己军营的伙食一言难尽,倒嫌老实人说真话;明明从来看不惯我做事的手段,这会儿倒当我是将门出身——好一个‘言出如山’。”
……行吧,竟然那么早就醒了。
薛敬苦笑,“我说,你俩能有一天不掐么?”
二爷思索片刻,认真一叹,“难。”
“……”两边始终得罪不起,靳王殿下作为识时务的俊杰,最会在“两军对垒”时保持中立。
“不过他有一点说的没错。”二爷艰难地转过头,笑起来,“答应了你黎明前醒,不能食言。”
此时晨曦透过帘缝照进来,在地上印出点点镜斑。
二爷睡了长长的一觉,似乎连缠身许久的胃痛都一并养好了。
薛敬这两日悬着的心被一颗重石激撞,狠狠充血,闷得他两眼发胀。下意识攥紧二爷热乎乎的手心,深吸了一口气,“那是大夫说的……”
二爷反手握住他,眼角似眯微眯,“我又何时听过大夫的话?”
“……”薛敬无言以对,故意将脸埋在他手心里蹭了蹭,“我都快被你吓死了,不管,你得补偿我。”
二爷没力气跟他闲贫,轻轻闭上眼,“反正我债多了不愁,随你吧……”
结果这人故意揉着胸骨粗眉微喘,亮出一身的伤,瘫成一块稍碰就碎的琉璃,摆明了一副“你有本事随便折腾”的坦然模样。
靳王殿下愣是一眨不眨地僵在原地,连碰他一下都不敢。只能憋着一口恶气暂时认命——端茶倒水、清伤喂药,规规矩矩地伺候他。
“大夫说你这脚踝伤筋动骨一百天。”
“不是没动着骨么。”不一会儿,二爷就被他摆弄得不耐烦了,转头见桌上还摆着一排药没完没了,不由皱起眉,“差不多得了,帐里憋得慌。”
“那你要干什么去?”薛敬将勺子往碗里一丢,脾气也上来了,“冰河里再游一圈,撞几块浮冰找找痛快?”
“……”二爷立时听出他真有些恼,应该还在为几日前水下发生的事耿耿于怀,也不敢太招惹他,话音软下来,“你不是说蓝舟伤得不轻,我想去看看他。”
薛敬立马将碗放在一边,二话不说要将他从被窝里扒拉出来——
“你……你干什么?”
薛敬右臂搂紧他的背,左臂作势勾着他的膝窝,“大夫说你的脚一个月不能挨地,你想去看四哥,只能这么去——”还故意挑了挑眉,若无其事地笑说,“只要二爷不嫌在三军面前丢人,我无所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