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三〇、暗冰浮
深夜,渡口上吵嚷多日的难民大约是折腾累了,又或者没一个真正解了余毒,全都身心疲乏地缩在“巣”里等死,跟昼伏夜出的恶蝠差不多。
小敏带着两个孩子悄悄绕开那些人聚居的“巢”,平安地来到泊船的水湾。
布行少年在几艘渡船间一眼就认出了自家的商船,抬脚就要往栈道冲。
“等一下!”小敏混绿林的时日久了,比这两人警惕性高,抬手拦住他,捏着指头吹了一声响哨,立时有几条五颜六色的小蛇从他腰间的竹筒窜了出来,匍匐四散后,先他们一步窜上了几艘停泊的渔船。
布行少年惊得目瞪口呆,眼睛瞪成铜铃大,“这、这是……”
“让它们先去探路,这渡口死气沉沉的,怎么都没个人守?”小敏带两人躲到一处草垛后,死死地攥着阿灵的手,一路过来片刻不丢。
太奇怪了,这些乱民就算没经过什么正经兵训,此时为了活命同仇敌忾,整个渡口都把着哨卡,没理由放着这处水湾的泊船不守。
正狐疑,其中一艘泊船传来一声惊叫,正好是他们要上的那艘!
小敏头一个跳上甲板,在船底的货仓里揪出了一个破衣烂衫的少年。
两人紧随其后,合力将头顶的舱门一盖,这人的尖叫变成粗喘,再片刻连挣扎得没了力气,抱着一匹粗布帛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极暗的灯光下,小敏仔细观察着他,发现这人全身血泥,胳膊、腿上都是鞭伤,顶着两个乌眼青,吓得直哼哼。他的发髻毛茸茸的,发量极少,散落的几绺还打了泥,整个人活像刚从河里捞上来的水泥鳅。
“小敏哥,这人也太惨了……”阿灵皱起小眉头,不禁同情起他来。
“喂,你也是被他们掳走放血的?”布行少年轻声问。
那孩子不搭话,一味蜷缩着打颤。
小敏不言不语,总觉得这人的身形格外眼熟,可他实在太脏了,脸也快被打残了,根本瞧不出样貌。
阿灵腰间的虎头铃在她转身时忽然响了一下,她连忙将手指抠进铃缝,方才发现之前被自己塞进铃心、以防逃跑时铃响的棉花团不知何时掉出来了,“那个……我再找东西塞一下!”
小敏连忙从地上找了块布团递给她,一转头,发现那黑黢黢的“泥人”正盯着阿灵手里的铃铛出神。他似乎想到什么,抄起手边的水舀,从木桶里盛了半舀水,“哗啦”一下,倒头浇在“泥人”头上。那“泥人”“啊”的叫了一声,狠狠甩头,终于将脸上粘着的黑泥甩掉了。
“林小孟。”小敏面无表情地看着他,终于认出了少年的身份。
原来他就是伦州大战之前,被神秘杀手从云州南角街劫走的林小孟——前丑市船主林惠安唯一的儿子。难怪一见他就觉得眼熟,之前刚到云州远竹轩的时候,二爷就曾放小敏看守这人几天,只是后来战祸联结,自己一直守着阿灵到处奔波,对林小孟的印象倒是不深了。
“怎么是你?你不是被杨辉……”
林小孟也认出了他,战战兢兢地吞了口唾沫,“他、他没来得及杀我……你们、你们有吃的么?”
阿灵连忙从怀里掏出没啃完的半个炊饼,刚要递过去,被小敏中途拦住,刻意接了一下,这才顺手抛给了林小孟。阿灵眨了眨眼,突然有种感觉,小敏哥哥好像不喜欢自己靠近这个人。
林小孟捧着炊饼狼吞虎咽地啃起来,噎得狠了就埋进水桶里灌水,不一会儿就把半个饼啃完了。
“回答我,你为什么会在这?”
林小孟生出点力气,细声细气地说,“他们把我抓到伦州,扔给了杨辉……那人就是个恶魔,每天都打我……我把我知道的都告诉他了他还不肯罢休!他把我关在地牢里,我以为我快活不下去了,突然有一天,又有两个人被关进来了,是那个郭业槐和穆安……郭业槐我见过,他还来丑市找爹爹买过人,很多年前了……从他俩关进来那天起,杨辉就好像忘了我,开始折磨他俩,听说最后是死了,泡了那个池子,是不是?”
林小孟说话前言不搭后语,好在还算通顺,小敏听懂了。
“再后来就打仗了……地牢炸了,所有人都逃了出去,我也就顺着人流出来了,城里全是死尸……没路走,城门还锁了,他们见人就砍……好在、好在最后城门开了,我们被官兵赶到了这。”林小孟擦了擦眼泪,带着拧巴的哭腔,“我怕再被人逮回去,在渡口上东躲西藏,但我……但我……”
说到这里,他忽然惨叫一声,像一只被针扎穿的蚕蛹窝在地上,痛苦地挣扎起来,脖子上红纹乍显,整个人像被撕裂一样。
阿灵受惊一般,“是行将!小敏哥,他也中了毒!”
小敏迅速将阿灵挡在身后,低头看着在地上不断痉挛的林小孟。他的叫声太凄惨了,看上去已到行毒末期,不一会儿开始一口口地往外喷血,快要将五脏六腑呛出来,“救我……求求你们……疼!杀了我……杀了我……”
阿灵下意识一颤,抄起一旁摔烂的瓷片就要放血救人——
小敏拦住她,“不行!”
阿灵急了,神色前所未有的紧迫,“他快死了,救一个是一个!”
“不行就是不行!”小敏死死按住她的手,“你知道他是谁吗?十四年前,你被他和他那个太监爹扔进了南下岭南的药船,随着那些婴儿到了百草阁,从此人不人鬼不鬼地惨活了十四年!他和他爹林惠安是罪魁祸首,如果不是他们,你不会被扔进池子里炼药,不会成为药童!”
“什么……”阿灵整个人僵住了。
“他一眼就认出了你的虎头铃,认出了你就是……你就是当年那个……”小敏声嘶力竭,用恳求的语气说,“阿灵,他不是好人。”
“……”阿灵双眼迷茫,泪光闪烁。
兜兜转转的宿命之舟,到头来还是惨不忍睹地了放逐她。
林小孟的惨叫声扎得阿灵耳根刺痛,这种痛甚至能穿透耳蜗,直扎进心底。
她还从来没这么挣扎过,即便跌进最血腥的泥沼里,她也能安慰自己,努力地活下去。好像哥哥在赠自己铃铛那一刻就将自己的一部分生机渡给了她,每当她在暗无天日的地窟里挣扎,只要铃铛还会响,她就有活下去的勇气。
“阿灵……他不配。”小敏从没说过重话,这几日却好似把该说的、不该说的都说尽了。
林小孟已到强弩之末,惨叫声愈发低迷,嘴里糊里糊涂地说着谁都听不懂的话,跟着血沫一并喷出来。
他生不如死,此刻甚至有点羡慕早他一步归西的爹爹。
“杀了我……杀了我吧……杀了我!!”
林小孟濒死时的一声尖叫狠狠将阿灵的思绪扯回,她浑身痉挛一颤,捏着瓷片的手微微发抖。
“小敏哥哥,你说如果不是他把我从火海里抱出来,我是不是活不到现在?”
“……”小敏微微一愣。
“是不是我就不会遇见二爷,不会再见到哥哥,更不可能遇见你……”
“……”
阿灵甜甜地笑起来,“那我还应该感谢他呢,要不然,我百日的时候就死了,对不对?”
小敏嗓子里像堵了个血块,快窒息了。
下一刻,阿灵甩开小敏的手,用瓷片毫不犹豫划破了自己的手腕,走过去将一滴血滴在林小孟的唇间。
“阿灵……”小敏不由自主地发着抖,手心被自己的指甲抠出血。
“小敏哥哥,你的小蛇借我一条,要取一点蛇血。”阿灵抬起头,见小敏在原地不动,笑着说,“你借我嘛,总不能让我的血白流。”
小敏无可奈何,只能取蛇给她,两人合力用药,不一会儿,林小孟痛苦挣扎的身体不动了,人慢慢舒展,整个人恢复了神智。
也不知道是该庆幸自己又一次重获新生,还是该哀苦于要继续留在这人世间遭罪,林小孟抱着那团烂布,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阎王爷好似跟世间所有的人一样讨厌他,又一次放他从鬼门关滚回了人间。
“别哭了,就当是还你当年抱我出火海的救命之恩。我不认识你,以后就继续当不认识吧。”阿灵小声说。
林小孟抬起头,瞪着发红的眼睛,细声细气地说,“谢、谢公主殿下……我、我……当年真的不知道那是一艘药船,你出生的时候,我也在,对、对不起……”
小敏帮阿灵包扎好伤口,厌恶地看了他一眼,心口发闷。
布行少年在一边听得云里雾里,见此刻几人都不说话了,小心翼翼地问,“咱们、咱还走么?眼看子夜了,动静太大,我怕他们会发现!”
小敏道,“确实不能再耽搁了,我两年前来过这,从这里行船可以出三岔口!”
“不行!”林小孟挣扎着爬起来,“水湾口被沙垛堵了,为了不让走船,他们把这个湾口憋成了死水,单凭咱们几个,划不出去的!”
“难怪这里没人把手,原来早就堵上了!”小敏前后看了一眼,朝阿灵伸出手,“走,你跟我去甲板!你俩先老实在下头待着!”
阿灵连忙把手递给他,两人一起来到甲板上。
小敏回头看了一眼,压低了声音对阿灵说,“那俩小子已经知道你的身份了,他俩我谁都不信。从现在起,你要寸步不离地跟着我,知不知道?”
阿灵狠狠点头,“那小敏哥,咱们怎么划出去?”
小敏将骨笛递给她,认真道,“记得我教你的驭蛇令吗?就吹那段‘万蚁归巢’吧。”
骨笛的笛声犹如从幽冥传入人世的一缕游烟,将四面八方沉寂暗巢的虫蚁全都惊动了。被催醒的笛音惊了梦,虫虿无比躁动,倾巢而出后被迫朝着暗堤涌来,一头扎进乱民围筑的沙垛中,密密麻麻的孔洞瞬间溢满沙垛,好像在冰封的暗礁上巢筑的蔟簇黑卵。
片刻间,牵引沙垛的麻绳就被虫蚁蛀断了,紧接着“啪啪”两声,绳索裂断,堆在中间的沙垛被蛀得最狠,“噗通”一声,沙垛禁不住啃蛀,立时崩塌。
流沙倾泻,激流冲破暗堤。
“河水灌进来了!能走船了!”小敏高喝一声,握紧航舵。
两个少年爬上加班,齐力砍断牵引绳,用撑杆推着,任船顺着决堤的激流往外冲。阿灵则持续吹奏骨笛,控制蛇虫将破口的堤坝蛀得更宽。
两岸河堤燃动火光,破堤的动静太大,终于还是将难民们惊动了。
“河堤泄了,有人跑船,拦住他们!!”
他们想抛出牵引绳拦截渡船,然而岸边全是蛇虫,一时片刻根本过不来。
“快点摇船!冲破渡口!!”小敏大吼。
蛊蛇阵能在堤岸上暂时挡他们一挡,但毕竟是畜生,又生性畏火,一旦他们用火油攻,蛊蛇阵肯定拦不住这帮疯子。三岔口离这里还有一段水距,要再转三个河湾才能进入最宽的河面,只要能靠近三岔口的滩涂,从那片榕树林上岸,就能往对岸的镇北军营汇合!
岸上的难民终还是发现了蛇阵弱点,立刻搬来垛草,点燃长长一段明线,渡口上竖起的“祭杆”也被熊熊烈火点燃了,火引奏效,蛇虫被火舌逼着四散奔逃,“祭杆”经不住火蛀,底部的柴垛已燃至极高,火引顺着祭杆不断上窜——就像三根燃烧殆尽的油蜡在垂死挣扎。在浓烟中摇摇欲坠——
“不好,祭杆砸下来了!!”
小敏往空中一看,只见三根“祭杆”相互交错,其中一根肆意晃了一阵后,轰然砸下,擦着船尾狠狠拍在河面上!
“撑杆,冲过去!”小敏死死控着船舵,吼道。
又一根祭杆砸下,刚好断在船舷上,震碎的火浪迷了人眼,船舷被砸断一个巨大的豁,碎木卷着火星四分五裂的炸开!
“啊!!”阿灵闪躲不及,被碎木和急火冲了一下,掀翻在甲板上。
小敏弃了航舵,转身飞扑过来,一把攥住她的肩膀,将她护到甲板另一侧。
林小孟和布行少年挣扎着爬起来,这才发现因为没有舵手,已经偏了航线。
“不好!!桅杆卡住浮冰了,他们要登船!!”
冬日河面深结暗冰,祭杆砸在水面后,一边卡在岸边的冰层,另一边则卡死在砸断的船栏上——刚好架起了一座能供人登船的独木桥。
几个难民眼看就要接近船舷,最外侧的布匹少年一个没留神,被一名壮汉一把扯住脚踝——“啊啊!救命!!”
险些就要头朝下栽下船去,阿灵眼明手快,一把扯住他的手臂,将他拉了回来,不料另一只手却被那壮汉狠狠扼住,衣袖被大力扯碎,她手腕上殷红色的朱砂鹤羽赫然一亮,壮汉犹如疯了般,扬起阿灵的手臂,眼珠子像要喷出火——
“活药童,我找到活药童了!!她就是活药童!!”
欣喜若狂的吼声震破深穹,他好像找回了失而复得的命|根子,一旦松手,就会像待宰的裸羊,溺死在骨肉不分的人海里。
深空一声惊雷,恨不得砸下洞穿盲世的万尺凛冰。
紧接着,岸上的难民全都骚动起来……
他们仿佛饿久了、闻见糜味的腥豺,疯也似的要往船上扑,层层叠叠,不一会儿间,僵起一座肉红色的人峰。
眼看阿灵挣不开那大汉,小敏反手抄起匕首,扑过去一刀扎进那壮汉的肩窝!壮汉痛嚎一声,却死不松手。阿灵顺势被他拖到甲板外沿,瘦弱的身体狠狠撞断船栏,破碎的木洞断生木刺,随时都可能脱手坠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