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无悔,何必如此呢?”
薛敬深深地吸了口气,身体微微动了一下,“但我没想到,皇庭这一刀竟划得这么深。一家失熛,百家皆焚!太脏了……”
二爷回过头,见他整个人楔在巨石压迫的阴影里,仿若一叶荡入乌海的孤舟。
他默默走过去,从石缝中拔|出一簇火把,插在巨石下,将崖顶巴掌大的地方照亮了,漆墨散尽,周遭终于暖和起来。
结果刚一触碰薛敬冰凉的手,那人下意识缩了一下。
二爷深深地望着他,“怎么?连我都碰不得么?”
薛敬退至火光照不到的地方,用极微弱的声音问,“你不恨吗?”
“恨谁?”
“……”是啊,恨谁呢?
到底是恨手段阴毒、致他家破人亡的云首,是恨藏匿帅府多年、人皮兽心的的鬼门刀主,是恨泄露舆图的神秘杀手抑或不择手段的五王余孽,是恨和南朝一江之隔、强夺云州的北鹘军府,还是恨误导元帅劫下三十万军粮、为烈家徒添祸水的薛氏皇庭呢?
三十五年恩怨难休,物是人非,他恨无可恨啊……
手起刀落的人心狠手阴,窥不得寸许天光,连累自己这身血都是脏的。
薛敬怔在原地,整个人死气沉沉,一言不发。
二爷温然一笑,扯过他的手背执意覆在手心,“你看,你都说不清要我恨谁。欸——再躲,我可打了。”
“……”薛敬不敢躲了,只能僵硬地任他拉着。
“吾王心怀天下,血是暖的,心是热的,一点也不脏。”二爷扶起他的下巴,迫他正视自己,“一腔血替不了,这身骨削不断,娘胎没得选,出身由天命——唯有江山可覆,昏史能翻!”
“……”
“埋进泥底的忠骨总有一天重见天日,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二爷笑意更深,“吾王分明皓月之光,要纳璀璨百星入怀,这点殇,算什么呢?”
“……”薛敬呼吸微促,全身难以控制地抖起来。
二爷近前一步,眸光微闪,“血身虽死,军骨未亡啊。吾王要为活人置一份安稳,为亡者讨一句公道,伤春悲秋的活,就赏给旁人做吧。抱一抱,好不好?”
薛敬的眼底复燃一团烈火,反手攥住二爷的手腕,狠狠将他拽进怀里,然后将脸埋在他耳根,濒死般深吸了一口气。
他发间残留药香,依稀还有雪的味道。
于自己而言,这好像是世间最干净的所在了……
“真会哄人。”
“还不是我把你哄大的。”二爷轻抚他的后背,笑意一拢,“好了,说正事。”
“你说,我听着。”
二爷任他蹭着自己的脖子,慵懒地说,“我这些天一直在想——‘云首’。从目前已有的线索看,特别是方老师留在瓷胎上的藏头字,很可能云首的身份就是当年那个假死的义军首领‘高凡’。就算不是他,也必然是曾誓死效忠宣南王的某个亲信。当年姚疆冤战而死后,非但姚家辖制多年的云州军府被烈家接替,就连埋在回头岭的万贯家财也被北国大皇掘走了。悲愤交加、走投无路之际,云首只能被迫依附同样正在流亡的五王旧部,借赢惠王遗孤这层皮,逃至岭南,骗取你大皇兄淳王的信任,用五王多年来在北境铸造的‘金丝带’养兵、制|毒、藏匿,静待有朝一日东山再起。如果说淳王是在云首穷途末路时迫不得已与虎谋的‘皮’,那太子对于他来说是什么呢?现在无论从哪方面看,云首其实都在暗中借太子的势力布网——承恩阁就是其中之一。”
薛敬从他肩上抬起头,向后靠在岩壁上,抱起臂,“云首是为灭我薛氏江山而来的。他用大皇兄的封王权柄豢养出了鬼门铃刀,同时又借乌、炎二党渗透北国,铸造出了殃祸南北十数年的饮血营。按理说,他定然还需要一只伸进南朝‘心脏’的手,助他倾覆超纲——渗透六部九卿,吞并皇庭禁卫,清杀薛氏忠良,除掉所有曾试图反抗和背叛他的人——比如方怀远,比如顾棠。”
二爷走到崖边,皑皑雪峰间飘着化不开的浓雾,将最接近真相的那座山峰彻底掩去。他神色不明,心事重重,“那缘何太子会如此信任他?鬼门铃刀、蓝鸢镖局、甚至被派来北疆秘密执行消杀任务的金云使,也在徐济荣刚一露马脚后说杀就杀,半点不见手软。若没有皇权倚仗加持,不可能这么嚣张。东宫啊……权柄之强势绝不是远在南境的一块小小封地能比的。淳王为登帝位轻信云首,那太子呢?过不了几年,熬死了他爹……”
二爷冷不丁回头一瞧,发现薛敬脸上五味杂陈,突然意识到不妥,“那个……”
“没事,你想怎么说就怎么说。”薛敬抱臂走到他身后,沉沉一笑,“反正我都远嫁了。熬死了他爹,然后呢?”
二爷没心思理他这茬,若无其事地继续,“皇位就是他的,兜这么大一个圈子,就为除掉你?何必呢?”
“你是觉得太子不应该轻信云首。”
“我是觉得他这样太蠢了。”二爷直截了当,半点余地都不再留,“如果你是太子,身在储君之位,会轻易相信一个从岭南封地不远万里投奔京师、主动敲响东宫龙案的门客么——哪怕此人智谋过人,堪比奉孝、孔明之流。”
“你是怀疑,他们之间还有什么不寻常的联系?”
二爷叹了口气,没有接话。
这时,谢冲正好从洞中走出,要往巡逻兵那边去,二爷忙叫了他一声。
谢冲走过来,“睡不着,想去盯盯巡兵,你们还不睡?”
二爷看了看天色,“反正天快亮了,回程的路上睡吧。对了三哥,我其实一直有个问题,前阵子战事繁忙,没腾出功夫问你。”
谢冲点了点头,示意他问。
二爷上下打量着他,片晌后,忽然问,“你于太子有恩么?”
不光谢冲,连薛敬都跟着惊讶。
“你……你为什么这么问?”
二爷瞧他这神色,立时心知肚明,“看来我猜得没错。救命之恩?知遇之恩?还是干脆拜了把子?”
“救命之恩。”谢冲连忙说。谈及自己有恩于别人,难免有些局促,“刚入京那年,京郊猎场,太子骑的战马受惊,是我……冒死救下了他。”
“难怪。”
“为什么说‘难怪’?”薛敬问。
二爷直言,“难怪三哥一入京师十四载,从承恩阁一名小小酷吏一路爬到总使之位。其间虽有坎坷,却都能在危急时刻转危为安。敢问,一个毫无背景、背叛老东家、又是被烈家军正式除名的庶子,背后若无人力保,如何能在云首织开的‘刀网’上活下来?毕竟他们当年用如此卑劣的手段陷害你,就是为了将你从‘天骑三’的位子上踢开,好将这个位子名正言顺地换给显锋——不杀你,不是养虎为患么。”
薛敬这才恍然大悟。
原来十四年来,助谢冲在京师平步青云的人竟然是曾经蒙受他救命之恩的太子!所以二爷才一直怀疑云首与太子之间的关系,要从正反两方面来看:
——假如云首早已用卑劣手段挟持了太子,这些年不过是将他当成个明面上施展权术的“提线木偶”,凡事逼他如淳王般听命于自己,那他大可不必一直留着谢冲,还任谢冲在承恩阁一路爬到总使之位;
——但如果他们之间是相互利用的关系,彼此各取所需,以利换利,那就说明太子手中的权柄还没有完全被云首瓜分——也就间接说明,云首在靖天织开的刀网还没来得及布到最深。
二爷又道,“三哥,你这次北上,带来的手下非但全军覆没,你自己还差点在北鹘大都的地宫中揭了老上司的遮羞布——”
毫无预兆的一句话,让谢冲悚然一惊,“季卿,你——”
二爷不以为然道,“怎么?你跟王爷明里暗里打哑谜,什么左手刀右手剑的,还说能用左手跟你战至平手的人,承恩阁里没剩几人。明明早就认出来了,还装。他‘贺人寰’的名讳是什么穿肠烂心的剧毒吗,就这么说不得?”
“……”谢冲哑了。
二爷缓步谢冲跟前,意味深长地笑起来,“原本我还担心呢……眼下来看,多余。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三哥,你会因为自己当年一念心善,平安回到靖天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