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殿外,新皇不听劝阻,执意站在雪地里,终还是无声地哭起来。
萧人海拾阶而下,单膝跪在新皇身前,“陛下,往关隘的信使已经启程了,烈衣他们应该已经在来的路上,微臣请旨,也想早一点动身。”
新皇擦干眼泪,轻轻摆手,朝旁边的宫人吩咐,“请皇辇吧。”
众臣皆惊,却无一人敢多言。
黎明前,皇辇从大都启程,万兵仪仗,浩浩汤汤向南。
一路过北原沙丘、万子海、星辰岭、漠马草原……终至阴山山脉,远远一条水带是分隔南北两境的雲沧江。
十万萧家军赢战废军后从荒谷狼原撤下,与南下边境的皇辇仪仗汇军,数万狼旗迎风飘展,列阵于天阴飞瀑北岸的漠马草原。
两匹快马风驰电掣,在接到信后立刻从阴山黑市出发北上,一路星月兼程,终于赶在中秋这日清晨,迎着朝露,与北国的皇辇仪仗在漠马草原交汇了。
马上的人等不及停稳一跃而下,登上皇辇,将奄奄一息的姑娘搂进怀里。
翁苏桐做了一路的碎梦,此刻忽然嗅到熟悉的药香,朦朦胧胧睁开眼,终于见到了那张熟悉的脸。
“二哥哥……你来接我回家?”
“怎么这么贪睡?二哥哥买给你的桃酥要冷了。”因为一路疾马半刻未停,二爷脸色发青,鬓发沾满风雪,连睫毛上都擦着秋霜。
他将披风摘下,裹在翁苏桐身上,转头朝一言不发盯着自己的流星温然一笑,“小胖子,这一路定然没好好吃饭,瘦了这么多。”
流星不敢去扑他,只能缩在一边,无助地发抖。
“小朋友长大了,有千军万民山呼万岁,怎么还只知道哭?”二爷朝他伸出手,少年战战兢兢地挪过去,依恋般地拱进那个熟悉的怀里。
“二爷,万子海的水没有九则峰的天蓝,星辰岭的星星也不如鸿鹄的山火好看……皇城虽已平定,但流星没有家了……”
皇辇帐帘翻动,二爷朝不远处凝望,只见靳王如雪原中孤独矗立的一株劲松。
“你跟他说过一样的话……北鹘大都也是你的家。”
“可大都没有你。”流星从他怀里抬头,眼泪扑簌滑落。
二爷抚摸着他的额头,“大都有你的臣民,你是流星,也是仁乾大皇。你看那边——”指向窗外远阔的辽原,静静地说,“你的江山有北原冰封万里马道,有星河孤山十方猎场,你这一生不能只有我。”
“可我这一生,是从您这里开始的。”
二爷这些话实在在流星心里温默过无数遍。
他曾也少不经事,未识岁月春秋。直到有一天,他突然发现最喜欢吃的糖葫芦不那么甜了,烤红薯放到透凉连皮都没剥,床边柜阁偷藏的点心都变成用来防身的匕首时……才知韶华不复,人事朝夕。
只是没想到,十三岁,这样早。
远方启明星渐弱,曦和东升,地平线浮起遥遥紫光。
“该走了。”
流星忙拽住二爷的衣袖,轻声问,“二爷,我能再为您赶一次马吗?”
二爷一愣,忽然想起,那年从幽州回千丈崖偶遇风雪,少年第一次赶车,险些将马车赶进雪河里……
对啊……那一年,他才刚学会赶马呢……
草域无疆的旷野上,仁乾大皇赶着橙黄色的皇辇继续向南。
少年扬鞭策马,千里送行;身后旌扬旗展,万马千军。
就这样一路行晚,直至天阴飞瀑。
远远望去,万丈高瀑如沐秋霜,砸在东西横越的栈道上,陡峰矗立星海,有银河飞雪流灌人间,抬头仰见明月,伏首难测深水。
人在瀑下,何其渺小,水中探月时,又十分胆大。
“少年君王,俯仰无愧于天地,学会生杀果断,也要恩沐万民。陛下,到此吧。”二爷伸手,按住少年执意挥鞭的手腕。
此刻,从北原撤下的鸿鹄十万军已扎在天阴飞瀑下,少年松了手,看二爷抱着翁苏桐下辇,再没回头。
旷野间,鸿鹄万军与北原皇家仪仗一红一黑,天地无岸,泾渭分明。
靳王将二爷扶上早已备好的马车,看他一字无言,默默握紧了他冰冷的手。
“启程吧。”
——启程。
于是鸿鹄万军归程。
过了这条千古栈道,便是南朝边境,能依稀听见雲沧江的滚滚涛声。
那一年,襁褓里的婴儿从二爷的指尖嘬去了第一口羊奶,从此看见他就笑;
又两年,小娃娃爬上他的书案,无知无畏地将他刚画好的舆图当成煎饼啃;
再三年,少年学会了爬树,从雪松林采回来甜腻的柿子,说要暖给他吃;
又三年,少年默会了四书,通读了五经,学会了骑射,厨艺见长……在石头房的柴房里养了一窝山鸡,却被鸡毛追着满院子跑;
再然后……战火纷飞,离乡远行。
“二爷!!!”忽然,一声破嗓尖叫从身后传来——
二爷心海剧颤,不自觉指尖一缩。
少年跳下皇辇,不顾护兵阻拦,朝着鸿鹄万军撤退的方向独自追去。
“二爷!!你不要丢下我,再看我一眼吧……”
“我以后听话,都听您的话……”
“您看我一眼吧,求求您!!”
飞瀑砸下的水石震耳欲聋,可少年的哭声肝肠寸断,恨不得震碎杳杳青山。
二爷攥紧心口,狠狠闭上眼,抖得缩成一团。
靳王刚要叫窗停车,却被二爷慌忙按住——
咬着牙、决绝地说,“走……”
天阴飞瀑形成一道永远无法越过的天堑,彻底阻断了少年追及的步伐。
他不得已驻足,望着远去的重军和马车,重重跪地,膝下黄土扬起万里纤尘。
同时,北鹘万军齐跪,马声嘶鸣,统统朝着阴山方向。
少年新皇烫满泪纹的眼中沉落星海,朝着南方恭恭敬敬三叩首——
“抚育之恩,乌南哲永生不忘。”
“朕起誓,今此以雲沧江为界,恒军镇北,止杀止殇。”
“九则峰夜火长明,老师,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