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答应您的条件,绝不反悔。”二爷从枕下摸出一封信递过去,“瞧瞧有无缺漏,若没有,我遣人去办。”
臭猴子接过信,乐滋滋地扫了一遍,一拍大腿,“二爷是敞亮人!没问题,我这就告知兄弟们这好消息!”
二爷抬手按住他,直截了当开口,“既然以后是一家人,我就再跟您通个底——此战之后,北鹘时局大变。这阴山底下的‘黑巢’朝廷早晚要掀,马市上的暗门生意很快就要‘撞终’,眼下就是个淘换的好时机。您回去后,将马镖的生意全部南迁,此集绝不能再出现镶着‘金标’的北鹘战马。我丑话说在前头,若这阴山黑集上再出现一件‘黒袋子’里的玩意,您可别怪我不讲道理。”
他话里话外皆是匪路黑话,既讲情面又极具威慑,臭猴子不敢造次,连忙点了点头,再三保证之后退了出去。
薛敬不解,“你答应了他什么?怎么咱们就成一家人了?”
二爷等上片刻,确定那臭猴子走远,才缓缓说出了一句让薛敬震撼的话——“昨夜顺手,我把阴山黑集端了。”
“什么?!”
“连带着他们阴山游匪全线南迁,往天山北坡——就是曾经的吴家寨。”
薛敬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觉得自己昨夜是不是被他药得太沉,到底错过了什么山崩地裂的大事,脸色都变了。
“你别慌,我没动手。”二爷拍了拍他的手背,“就嘱咐了他几句。”
“你嘱咐了他什么?”
“我说,黑市上战马的生意绝非长久之计。新皇登位后一定会整顿吏治,兵门战府首当其冲。雪域二十一部归顺北朝之后,北原马道重启,北国与南朝之间的关系定然逆转,说不准那道‘不准私售南朝种马’的旧规也要被废除。一旦将来南北易马的栈道打通,黑市上不光彩的营生必在杀剿之列。说到底,阴山游匪一直是靠着劫缴战马富足的本帮,届时朝廷秋后算账,非但财富不保,说不定还要被拉去问罪。于是我跟他们说——‘来南朝北疆吧,我在天山北坡的马道上给你们开一个口子,你们把黑集搬过去,生意照做,马照养,遇到麻烦就来九则峰。’”
说到这里,二爷转朝薛敬笑了笑,“殿下,那臭猴子手里握着数千战马,无数金银。我把你幽州宝库里亏掉的战银赚回来些,日后南下靖天,总少不了收买人心的钱。”
“你……”薛敬一时语塞,坐在一边久久不语。
阴山游匪归顺鸿鹄,从此三峰十二寨一寨不少,原本殃祸鸿鹄的吴家寨搬进了新主人,日后南北边民互市,天山北坡的马道上又见炊烟。
二爷念旧念情,连吴家寨空落落的寨门都不让拆。三年前九则峰山火,那些被迫出走的人心呐……他又执着地寻回来一些。
虽然并非故旧,然春雷一震,草木逢秋,青山白雪又换新颜。
“你这是变着法地坑人家钱,还骗他们乐滋滋地给你上贡。”薛敬无奈地笑起来。
二爷不置可否,“我也是给他们指条明路。走前林竟也说,这些人虽然喊打喊杀,骨子里倒不坏,其实早有归顺之意,苦于没有引荐人。”
薛敬凑到他眼前,毫不犹豫地拆穿他,“少来这一套,你就是看中他们手里那上千匹挂着‘金标’的战马了!”
“嘘——看破不说破,你怎么这么不懂规矩?”
“是是是,我不懂规矩,那喝药的人总得守规矩吧?”薛敬将他方才有意无意藏到身后的大半碗药端回面前,“当着我的面都敢藏?嗯?”
二爷瞧着这半碗黄汤,一言难尽地皱起眉,却见薛敬叹了一声,起身就往外走。
“你干什么去?”
“我瞧集上有麦芽糖铺子,跟毛孩子挤人头去。我回来前,你把药喝完!”
北鹘大都,新君登基后第三天。
皇城浴火重生,城内一片焦土。兵防加固、残瓦重建、废衢贯通……一切稳步进行。内廷的御林军备由御龙营暂代,百官重振,内阁的几位辅臣暂助新君处理政务。
雪域二十一部驻扎皇城以北的草场,只留各部族长自由进出内廷。
祝家死士是此番皇城保卫战的外邦功臣,但毕竟是秘密入城协战,消息一旦外泄至边境,恐会在南朝滋生麻烦,于是新皇三令五申,将祝家军援战的功绩内置,对外一概不谈。
然而人人心里都明白,这种规模的围城战不可能瞒得住,不出半月,消息就会如雪片一般飘散南朝北疆。
八月初八,雪色皎洁。
今年的中秋还未到,北原的牧场就已迎来两轮霜雪。
百姓们还没从险些沦亡的皇城断瓦间醒过神来,当夜,玄封皇帝大限终至,弥留三日后撒手人寰,再没睁过一次眼。
大都满城缟素,万子海落雪成白,像极了沾满素云的尘仙。
“这玄封老皇帝一死,重担可就落在小娃娃身上了。”祝龙和谢冲走过尘嚣台,听着明殿长廊回响的丧乐,不由感叹。
“从未见少主如此多愁善感,是因为流星吗?”
祝龙苦笑,“这些日子跟那小娃娃待久了,想人。”
谢冲听出他话音的落寞,如果他和鹿云溪的孩子还活着,该跟流星一般大了。
“老三,我祝龙这辈子做过挺多错事,穹顶底下的八年算是白待了,别人拿囹圄磨平棱角,我却用来积攒仇恨。季卿说得对啊,自私,傲慢,不是东西。”
“少主……”谢冲站定,“我……我想……”
祝龙转头看他,“你想回烛山?”
谢冲不敢点头,“少主还能容我,我已经知足。我只是想……往后清明,我可以为老庄主烧纸做祭吗?”
这么多年来,他一人在京,连烧纸祭拜的资格都不敢奢求。
冷风一卷,雪下得更大了……
“我在烛山墓园里留一块地,百年之后回来住吧。”祝龙朝后摆了摆手,“活得久一点,早了老东家可不答应。”
“少主……”谢冲眼眶一红,立即跪地叩谢。
祝龙连忙将他捞起来,也不知道这人怎么回事,得了块盖戳的棺材板乐得跟入洞房一样。
两人又绕行一段长廊,迎面撞见臧古带着几名侍卫疾步走来。
“臧古将军,怎么了?”
“我正要找两位将军。”臧古神色紧绷,压低了声音说,“伺候先皇起居的旧康公公死得有些蹊跷,两位要不要来看看。”
大皇寝殿内,萧人海已经命两名仵作查验了旧康公公颈部的刀伤。
谢冲蹲下又仔细验了一遍,确认之后朝萧人海点了点头,“大人判断得不错,是鬼门铃刀所致。”
萧人海朝身后摆了摆手,闲杂人退下,方才开口,“尸体是在龙床下发现的,当时殿外乱战,杀手应该是没时间销毁尸体,情急所为。”
祝龙问,“其余宫人呢?”
萧人海摇了摇头,“攻入内廷之前,先皇就遣散了殿内外所有宫人,只留下旧康公公在身侧伺候。”
谢冲皱眉,“按理说不应该,这么做纯属多此一举,平白给攻进内廷的敌军可乘之机。除非……玄封皇帝早就料到会有人伺机闯宫,故意留了这个破绽。”
萧人海疑惑地看向谢冲,“依谢总使的意思,先皇曾和鬼门铃刀有过联系。”
“也或许是云首。”谢冲一针见血道。
“你们来看这个!”祝龙掀开龙床后的帷幔,帷幔上溅落的鲜血已经干涸,地上喷溅的血渍上竟然印有两个清晰的足印。
“足印是后留的,玄封皇帝彼时已无力起身,只可能是那杀手留下的。”谢冲脸色一沉,“当时太子入殿见先皇时,他就藏在帷幔后头。”
“什么?!”萧人海愕然一惊,万万没想到,当时这鬼门杀手就藏在寝殿内,甚至和新皇仅仅一步之遥。
“当时寝殿没人,可他竟然没对太子下杀手?”祝龙同样震惊不已。
“也许……”
谢冲仔细想了想,转头再看向被白布遮盖的旧康公公,快步走过去,将他全身每一处又细查了一遍,目光最终落在他指甲缝里残留的炭灰上。他似乎意识到什么,连忙将床边的炭炉扒开,果然从熄灭的灰烬里扒出了一把铜制钥匙。
“这是帝相司的钥匙,放御龙铁的地方!”萧人海惊诧道。
谢冲看向他,“大人,请立刻派兵帝相司,我想贵国先皇是要引你寻什么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