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六、尘嚣台
谢冲三人避开去尘嚣台的路,穿过幽深的宫廊,一路往大皇寝殿急奔。
尘嚣台筑立在飘散的烟云中,高台下巨大的台仓是平日帝后祭天大典时,用来隐藏应付紧急状况的影卫军,可藏匿千人。
方才入宫后,流星执意先去寝殿探望大皇,再登尘嚣台,结果竟误打误撞,险险避开了早就躲台仓底等着暗杀他的废军精锐——这些人是提前一天从东宫门换兵入内廷的。
太子入宫后行动路线一变,废军们立刻转变攻势,从紧闭的台仓底冲出,沿着进入寝殿的回廊,将三人逼至两扇高耸入云地的宫墙间。长路无际,一眼看不到头,一排排废军扎在路前,矗立成一个个蜡塑的泥人,眼神空乏,似无人吸。
“翁姑娘,我用软剑开道,你和流星一旦找到豁口,立刻往大皇寝宫!”
“我跟你一起!”
“不行!!”谢冲仗剑厉吼,“丫头,季卿让我来北鹘的任务,就是保你平安。他说要亲自接你回云州,在边境等你呢……”
翁苏桐的发乱了,遮在眼前,听说二哥哥还在等她,忍不住眼圈一红。
“快走,禁廷舆图你已经默下来了,绕小路,走!!”
废军攻上来了,金云软剑犹如离火煅烧的长生云,谢冲巧施剑式,单枪匹马阻断了冲杀上来的层层废军,为翁苏桐和流星杀出一条活路。
“谢三哥!!”翁苏桐抱紧流星,于激荡的血浪中回眸大吼。
“走啊!!”
三千战戟不敌燕云十八骑一骑尘烟。
谢冲捡回了当年生撕群兵的战力,在淋沐秋霜的明堂上一剑劈杀。
然而废军太多,一层层扑上来,逐渐在宫街上筑起一堵人墙。谢冲体力不支,金云软剑的招式迟迟发挥不出最强战力。可他并未气馁,叠叠人浪间,他看见翁苏桐领着流星朝寝宫的方向越跑越远,如释重负的同时,后背被长戟狠狠拉开一道血鳞——
“唔……”谢冲一声闷哼,将剧痛咬死在喉咙里。
环套着环的“人”迅速将他围作靶心,从正中伸出无数长戟,如箭雨从天落下——霎时,被两扇红墙豁开的宫街汇成了一条红色暗河,而那个人圈便是从暗河中心的巨眼上卷起的涡旋。谢冲筋疲力尽,只险险闪避直插而下的无数长戟,又被迫向后滚出数丈远。
正此时,身后的北宫门断开了,经过一夜激战,祝家军终于如愿以偿拿下了北城门的制控权。
宫门一开,长衢已血流成河。
祝龙见谢冲不断后退,已被数杆长戟逼至死角,祝龙抄起银枪,毫不犹豫冲入杀阵,硬是在长戟落在谢冲肩上时为他震开一个豁。
“老三,你往后退!!”
谢冲只管听命,捂着肩膀往后退开数步,就见祝龙再次横扫银枪,震开最近一排废军,趁他们后退时,百名祝家死士抬着巨大的滚木狠狠撞向废军!
“老三,一起上!!”
谢冲立刻和祝龙一左一右,冲上去扶住推过来的滚木,狠力撞进了层层叠叠堆扎的人墙。宫街狭窄,滚木如碾轧草木的巢车,废军顷刻间被激撞得四分五裂。宫街被冲断一道豁口,祝家死士终于穿过了内廷第一段要塞。
然而从各殿门冲出的废军越来越多——
“怎么一个御林军都不见!”
“八成在换兵的时候都被灭——”
祝龙话音未落,就见漆黑的明殿前矗立起第九座人塔——那是“九焚塔”的最后一座,象征王族的金冠扎进焚塔的最高峰,如被断了首的苍龙盘旋直上,又被钉死在交织横错的骨塔上。
“——是御林军。”祝龙怒目圆睁,难以置信道。
另一边,翁苏桐拉着流星穿过明殿,一道厉风从脑后劈来,翁苏桐敏捷地推开流星,抄起短匕断然横挡!那人不留神被姑娘的力气震开,下意识一愣,显然没料到这丫头功夫了得。
“姐姐小心!!”
翁苏桐二话不说,抄起脚边一块断砖砸了过去,愈梅簪借着空档弹出暗针——立时几名废军被暗针扎穿心口,直直向后倒地!
“走!”翁苏桐拽起流星的手,继续往东跑。
“姐姐,你功夫这么好!”
“我家少爷教的!”翁苏桐浅浅一笑,“太子殿下也要好好练武,日后遇到不老实的人,你得学会自保!”
穿过宫廊时,又一批废军从后面包抄过来,翁苏桐想都没想,抱起流星就往东疾跑,流星不断大吼,想引起寝宫的注意,然而此时的寝殿空无人烟,一片死气沉沉。
“姐姐,我父皇是不是已经……”
翁苏桐来不及回答,她咬着牙拼命急奔,身后扑上来的废军又被冲上来的祝家军截断,再冲锋,再截断……就如堵不住的破口堤坝,无论如何,也挡不住废军要击杀太子的决心。
北鹘大都最后一座浮屠被亡尸越垒越高,鸦雀哀鸣,终结了象征王权的唯一一丝侥幸。
不一会儿,天光大亮……
祝家死士战至最后,都已筋疲力尽;翁苏桐护着流星,被不断涌来的废军困住步履,迟迟抵达不了寝殿;明辉桥上点燃的油炉冒起数丈高的狼烟,臧古携御龙营拼死堵住势要攻入皇廷的废军,一夜之后,死伤惨重。
硝烟难散,整个皇城千疮百孔,血气犹如毒萍,浮荡在万子海的波澜上。
鲜血喷溅周身,已分不清天地人寰。
终于,北原的地平线冒起丝丝缕缕的白烟。
更烈的杀声顷刻间震断皇都,北原冰封经年封印的战心一经点燃,攒回人世的不再是累世的仇烟。雪域二十一部烈马开道,正式闯入皇都内廷!
“援军!是援军到了!!”
东宫门被烈马踏破,萧人海引军攻至,战局骤然间逆转。
“大人!!”翁苏桐嘶喊一声。
萧人海调转战马,踏着层层杀浪,一路从东门疾驰而来,撞开包裹翁苏桐和流星的人浪,从团团血雾中将姑娘和流星一起捞上马背,同时翻身跃下,将马鞭扔给她,“带太子去寝殿!别回头!跑!!”
翁苏桐果断干脆地一甩马鞭,枣红高马扬蹄急奔,所踏之处,肉骨亦如草芥。
北鹘杀神百战不衰,横刀为界,硬是为奔驰远去的战马杀出一条无风无雨的通途。
流星被翁苏桐按在身前,忍不住转头去看,只见身后卷起无数朵血浪,如破堤的江水涌入眼睑。他仿佛在朝夕间褪下了对万人万事抱以幻想的华服,真真正正看到了衣衫褴褛的乞儿为了存活不择手段。
惨叫变得习以为常,鲜血亦不再是辛红。
他开始学会正视鲜血,接纳死亡。
……
终于,祝家死士强撑到萧人海携带雪域二十一部回援,天亮之前,皇都三段要塞迅速被友军拿下。
北城明辉桥——北宫廊——圣殿明堂——这条抵天的路是以血铺就的。
一将功成万骨枯。
战马在大皇寝宫前驻足,流星跃下马背,被翁苏桐在身后推了一把。
流星默默点了一下头,上前推开殿门。
殿内冷冷清清,一点也不暖。
玄封皇帝披着黄袍,僵直地坐在榻上,微微低着头。
流星缓步上前,跪在他身前,轻轻叫了他一声。
玄封皇帝缓缓睁眼,好似做了一场很久很久的梦。他茫然地看了流星一阵,释然一笑,“是,是我儿……这眉眼,跟当年襁褓里一模一样。”
流星扑到老皇帝怀里,无声无息地哭起来。
“我儿一路走来……不易。”玄封皇帝气力散尽,任凭少年枕着自己的手背。
“朕这一生,罪无可赦,终至国不国,家无家……你的兄弟们一个接一个惨死,皇族人丁凋零,疆土分崩离析。到头来,祖宗传承的基业也险些断在朕手。太子继位之后,不要学朕……”
流星抬起头,看着年迈的父皇,颤声道,“老师教我经史子集,教我为君之道,圣贤之书。这些年,我过得很好。”
玄封皇帝点了点头,“朕助贼子铲灭烈家军,夺人故土,他竟没有恩将仇报,还将你养大……如此心胸,朕败矣。”
最后三字,玄封皇帝几乎用尽全力……
天子之过不为过,除非罪己。
他看向窗外,太阳东升,烽烟消散,尘嚣台上狼旗旌展。
“朕如今唯一担心的……吾儿良善,良善救不了国。”
“良善不能,仁心可以。”裕贤太子揉干满眼泪痕,毫无退让地说,“父皇,若以仁政施惠天下,接纳邻邦,我朝必将长治久安。”
那一刻,玄封皇帝看着十三岁的太子,终于如释重负地点了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