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快死了!你还要拦我?!”葛笑火气窜顶,声音比惊雷还响。
“……”谢冲深吸了一口气,脸色黑沉。
葛笑难以置信地看着他,“谢冲,你这双手是不是血沾多了,觉得死个人、放个血都他妈跟杀鸡宰羊没什么区别?你没长心吗?他是你兄弟!!”
谢冲梗着脊背,铁面无私地说,“除非从我身上轧过去,否则今日你绝出不了仁辉堂的门。”
“你——”
谢冲没再理他,转头问冯有常,“跟您打听个事。不知您是否知道,杨辉此次回城,有没有带‘俘虏’回来。”
冯有常看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您是打听萧成骏吧。”
葛笑回过神,“你怎么知道?”
“他托我打听的。”冯有常一边轻柔地为女儿梳头,一边说,“本想今日告诉他的,没来得及。我有个信得过的兄弟和饮血营里的兵是酒友,昨日饮血营回城后,他们见过面——我能确定,督帅这次没有带任何俘虏回城。”
谢冲蹙眉,“什么!?萧成骏没被带回来?!”
冯有常道,“那饮血营的兵原话是——‘在江里捞了半宿,连个影子都没捞着。督帅怕耽搁太久会出变故,便匆匆下了收兵令。’”
葛笑终于找回了出逃的理智,试着分析道,“这么说,杨辉之前放出的全是假消息,萧成骏其实早在那天夜里就沉尸雲沧江了!萧图这个冤大头,纯粹是拿粮食换儿魂啊!杨辉空手套白狼,也太阴了!”
谢冲刻意看了葛笑一眼,“所以季卿才说‘问明原委,再决剑锋’。”
“……”葛笑没立场反驳他,死憋着一口闷气,“那现在怎么办?萧成骏早就死了,也不用咱们去杀了,要不咱们去督帅府,先把二爷救出来!”
“不可。”冯有常劝道,“葛爷,那位少爷嘱咐过,让你们绝不能因为他,擅闯督帅府。在下也劝您,千万不要意气用事。督……杨辉一定会派重兵把手府衙,就算你们能顺利把人带出来,找不来大夫的。你们在城里这么多日,想必也清楚,本地所有的医馆都被杨辉征用了,草药也充了公。他伤得很重,需要药和疗养,就算把人带出来,他也活不成。”
“……”葛笑喉咙里堵着的一口气像是拧成了无数死结,上不来下不去。
冯有常安抚道,“你们别担心,我在死牢里偷听到杨辉最后一句话——‘无论如何,必须救活他。’所以我想,他被转押督帅府,并不一定是坏事。”
“没错。”谢冲接上冯有常的话,“十六爷,你我一定要为后面打进来的友军隐藏战力。明晚开仓进粮之前,咱们务必要将‘萧成骏已死’的消息放出去,好让王爷提前部署,大战之前,至少先断了萧图的念想!”
葛笑突然有一种无能为力的失重感,脚步一虚,靠着柱子跌坐下来,闷声说,“你不是说走之前,二爷把雪鹰派给你了么,我寻思着这小胖鸟这么多日没活干,也该减肉了。另外,二爷这情况……告不告诉老六。”
谢冲犹豫片刻,“捡能说的说吧。瞒也瞒不住,王爷那么聪明。”
次日清晨,遥远矗立的三座雪峰终于传来集军的号角。
三雪集结了鸿鹄所有战马和粮草,并带来了一个振奋全军的好消息。
——“我们找到应对饮血夹的办法了。”
这消息可比所有良药都管用,薛敬几乎是从病榻上跳起来的,靴都来不及穿好。
中军帐,三雪带来了一位“小功臣”。
——连笙。
薛敬瞧着这个久未谋面的小哑巴,心里立刻浮悬起困陷伦州的往事。
去年秋,他为了探寻行将和饮血夹的底细,曾冒险逆游蛇尾河入伦州城。遇险后庆幸为连笙所救,在那间茅草屋里还住了两夜。期间,他们曾联合城民在城中制造火乱,使连笙冒险过正阳寺哨卡,从城西饮血营的兵械库中盗取了一枚饮血夹的原始机簧。随后,薛敬在伦州府不慎被呼尔杀所擒,连笙则和其余几人连夜出城,带着这枚至关重要的机簧回到了镇北军大营。
“当时我怀揣饮血夹的机簧,三雪姐姐担心会被坏人惦记,就让我秘密回幽州,把东西交给丁大人。”连笙朝众人认真地比划道。
这孩子一年来长高了些,脸庞虽稚嫩,眼神却彻底抹去了寨中初见时的惊惶。初见时的连笙活像是一只从火灰里滚出来的病猫,黑黢黢的缩成一团,瘦骨嶙峋,一副大难灾厄后不通人事的样子。
没想到才一年不到,曾经潦倒落魄的少年,眼中也有了光。
阿笙比划起来到底比说话慢,见大家都等着自己,不好意思地看了三雪一眼。
三雪将他搂过来,笑着替他解围,“我长话短说吧。阿笙是去年冬月回到幽州的。丁大人遣人在城中寻找懂兵刃的行家,但寻了很久,也没找到合适的匠人。阿笙就想自己来,死马当活马医么。丁大人就把自己珍藏多年的兵器孤本都借给他看,他就索性赖在人家书房不走了,吃住都跟着丁大人。就这样钻习了大半年,机簧都快被他拆烂了,没想到阿笙真有天分,竟让他找到了攻克的办法。然而试作兵胚需要场地和人手,幽州不合适。小敏年初回寨后,便与我说了这事,我就派人把阿笙接回了山。上个月,九则峰传来捷报——说成了。”
校场上,一种新型兵盾被两人抬着送到众人面前。
——这种盾足有一人多高,呈前锋后开的正三角锥体。盾牌左右两面开扇,向后延展伸长;两扇盾板相连间没有缝隙,从上到下镶嵌着一块打磨光滑的铜皮;朝外一面的盾板上镶嵌着数十个铜制圆盘,它们互不干扰,错落有致,每一只金属圆盘都被一根铁轴嵌入盾身,再由盾板内侧交错的连轴通连,最后交汇一处,形成左右两侧各一个的木制手柄,作为供人操动的旋杆。
“饮血夹的特点是转速快、无规则,只要扎进人身,蕊心便会迅速转入,直到抓住人骨——就像吸血的蚂蟥。那如果我们的盾面也能旋转,饮血夹攻来时,就会被盾板上旋转的铜片弹开。夹子一旦失去着力点,想再回头就不可能了。”
连笙将兵胚图分别递给陈寿平和靳王,又比划说,“一个锥形盾后可以藏纳四人——两名旋杆兵、一名弓箭手、一名矛兵,也可以根据战况适作调整。”
不远处,组合成的四个士兵推进锥盾行于校场,环绕四周的弓箭手和模仿饮血夹制作的校炼兵胚同时发射——无数利刃凌空扎向锥盾,盾面上的铜片瞬时旋转,第一批触碰盾面的利刃和暗器被飞速旋转的铜片悉数弹开,锥盾破风前行,竟然毫发无损地从校场的东面推进至西侧。
围观的群兵不禁发出兴奋的高喝。
陈寿平简直对连笙刮目相看,走到靳王身边,忍不住赞道,“这小子哪来的,还真有本事。”
“是季卿眼光好。”靳王松快一笑,“不过他挑中阿笙的时候,只是看中这孩子腿脚快,学造兵胚的本事是附赠的。要是知道他还有这本事,更要骄傲了。”
连笙走过来,忐忑地问:“这东西……能用吗?”
靳王看了陈寿平一眼,笑问,“小子,这盾有名字吗?”
连笙默默摇头。
薛敬看着“锥盾”,朝众人朗声道,“从今日起,就叫‘连笙盾’吧。”
多日来霾灰色的云层透出一丝光亮,浓雾消尽。
远空燃起烈火般的云霞,入了秋,北原上的晚风开始转凉。
身后的校场上传来喊杀声,“连笙盾”被正式征用之后还有很多地方需要随阵型改进,连笙一刻不敢离开,正跟着陈寿平和几位擅长阵法的副参带着大军布阵试练。
三雪拿了一件披风走上石丘,披在薛敬身上,将他额前端碎发抹到一边,眼圈微红,“还疼不疼?”
薛敬笑了笑,“姐,不疼了。”
“四哥说……你已经半个月没睡过一个安稳觉了。”
薛敬收回笑意,眼神辽远,凝眸深邃。
脚下的石丘就像是从平原上升起的一座瞭望塔,穿过沙雾,便能隐约看到伦州城楼上燃烧的灯火,尤其是在朝霞升起的清晨,或是月明星稀的幽夜。
三雪笑着说,“对了,我这一路从九则峰过来,沿途百姓都夸你是英雄。云州于旦夕间复城,千里铁骑净逼萧家军退回天山,富河从一座废墟生生被扩建成粮城,他们说九渡青山的风都没那么割人了。”
“什么英雄不英雄的,我就是个俗人,只想回家伺候少爷。”
三雪不由笑他,“放心,等这仗打完了,总能朝夕相守的。”
薛敬叹道,“我从前也这么以为,哪怕眼下聚少离多,总有一天能朝夕携手。可自他不告而别的这些日子,我才恍然明白,人这一生最不得已,便是‘久别重逢’了。”
——这原本就是我们为无能为力布施的借口。
寻常夫妻从年少相拥到耄耋情深,不知不觉浑度一生,还会感慨相惜太短,韶华易逝;那那些所谓的英雄儿女呢?他们命途多舛,肩负重担,多少都是在深秋荒冢前拜的天地、续的情深。
乱世中,不得志者不易,得志者更难。
有时候,还真羡慕从一簇石蕊中长出的两朵晶石,即便不能言语,却能邃古共生,不离不弃。
“老六……”三雪怔怔地望着他的眸,觉得那对瞳孔比从前深了,捉摸不透。
“姐,你可别学我们。”
这短暂不受控的乱绪已是今日份的“奢侈”了,薛敬当即整理好思绪,将视线从远处的伦州城撕回。
正巧,远空传来一声鹰鸣——雪鹰带着战信赶到。
这一回,小胖鸟没迷路。
然而当他拆下战信,打开一看——
脸瞬间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