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齐世芳、何文墉、穆府。”靳王轻点案上第三张纸,每点一下,就念出一个名字,“十四年前重阳,有一艘从岭南花阳回京的抚恤船,泊岸入九山七桥——而这些人名就是齐世芳临死前留下的线索。”
信纸上残留黑透的泥斑,那是正阳寺的一悔禅师卸掉假腿时蹭上的血。
郭业槐呼吸一滞,头压得更低了。
“齐世芳虽恶事做尽,临到死好在干了件人事——他把当年联名检举杨德忠通敌忤逆的名单记了下来,兜兜转转,竟最终到了本王手里。”靳王看着郭业槐,声音低缓,一点坏脾气都没见,“大人说得对——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郭业槐狠抖了一下,抬头望着靳王。他觉得自己正被一柄悬于九天的金剑压在头顶,横冲直撞的心跳声几乎要了他的老命。
举头三尺有神明,他从前不信,此时此刻,他信了。
“十四年前,九山七桥到底发生了什么?穆府是怎么牵扯到里头的?说。”
郭业槐终于嘶哑开口,“穆安……曾是丰船司派去九山七桥看渡的一名船令。十四年前中秋,杨德忠乘船从岭南返京,于重阳前抵达九山七桥。丰船司例行搜检,那包构陷他通敌忤逆的罪证便是在那个时候放上船的。我昨日用此事诈过穆安,确实是他。”
“里头有什么东西?”
“数沓北鹘的行通金票,和一封往来北鹘皇族的印信。”郭业槐吞咽了一下,“抚恤船到京后三天,联名检举杨德忠通敌的密折就呈递了内阁。船上的罪证被搜缴,杨德忠收监待审,杨府被抄没时,又从他家里搜出了不少北边的宝贝。那之后不久,穆安就一跃晋升禁军统领。他们穆府一脉是踩着杨家人的骨头上位的。杨辉要除穆府,但又因富河城兵备森严无从着手,便只能寻我助他。于是……我就故意趁他救穆争鸣之际,把送他出营的车马换了。走断红崖下荆棘丛这条路,也是跟饮血营的人商量好的……王爷,我说的都是实话!穆安为了上位陷害杨德忠,杨辉要他死……也无可厚非。”
靳王笑了一下,显然不买他的账,“郭大人,您可真是阳奉阴违一把好手。”
郭业槐蓦地抬头,莫名其妙地眨了眨眼。
“你将自己摘得干干净净,好像这事跟你半点关系没有。那本王问你,你那几颗沧海游龙珠是从哪来的?为什么穆安许你六十万两银子并京师一方宅邸,让你助他搭救穆争鸣你都不肯答应,偏偏就要他们穆家手里那颗沧海游龙珠?你说穆安是踩着他们杨家人的骨头上位的,那你呢?!你又是如何坐稳兵部首府之位,十四年来片雪不沾!”
靳王声音立沉,语速加快,“马镖丢了,你在幽州城吃香喝辣,却要我九则峰为你这笔烂账买单;任半山死了,你安然脱险;卓缙文亡了,你成了功臣;李潭和朱廷望往幽州兵械库塞了一堆破铜烂铁,你却能把自己摘得干干净净;穆争鸣擅自出兵获罪收押,你还能装模作样当他们穆府的天降神兵!郭大人,你真当本王这些年闭目塞听,把靖天城里的脏事撇得一干二净么?‘何文墉’这个名字,你总该比本王熟吧?”
“何、何文……”
靳王一掌拍在案上,“何文墉隶属工部,是你的门生,心腹!你二人沆瀣一气,蛇鼠一窝!”
“王爷!我——”
“当年检举杨德忠的人,分明你也占了一份!”靳王连个气口都不给郭大人留,言辞犀利,字字直击要害,“但你最懂明哲保身,并没敢亲自联名,而是把自己的学生推到了风口浪尖。你呢,就能坐镇背后,既赚了银钱,又不留把柄。郭大人,你可真厉害——你和那些人联手坑害了杨家满门,却还敢在北境的黑市跟杨辉做马镖生意,在幽州欢月楼与他把酒言欢,一星半点的愧疚都没有。你敢这样有恃无恐,是因为你笃定,即便当年这事被人挖出来,你也能全身而退,因为你的名字根本不会出现在任何一份罪证的明案上!只可惜,你太贪了……”
“王爷……”郭业槐声音发颤。
“还不说实话么?”靳王强压怒火,冷冰冰地说,“你是真不见棺材不落泪啊,郭大人。”
……
一阵催死的沉默后,郭业槐用几不可闻的声音挤出这两个字——
“户部。”
“户部怎么了?”
“云首……要户部首府坐镇自己的人。”郭业槐颤抖着说,“他们使人几次三番游贿杨德忠,都被他拒绝了。那些人就只能用这种办法在他抵京的抚恤船上做手脚,再借此把他从那个位子上掀下来。当天夜里,他们就找到了我,让我联名检举杨德忠谋反,还说事成之后,那个包袱里的五颗沧海游龙珠和几十万两金票就都是我的了。我、我不敢不答应……那是魏相的人,他位高权重……但我还是留了个心眼,把何文墉推了上去。包括后来任半山找我疏通官路,也是我助他打通了吏部。杨德忠死后,任半山慢慢接管了户部。他们就这样,用一艘船神不知鬼不觉地把户部主事换成了自己的人。但后来他们送来的包袱里只有四颗珠子,分明是有人在半路吞了赃……”
靳王难以置信地看着他,“就因为少了一颗沧海游龙珠,你记了这么多年?”
“拿人钱财,予人消灾。更何况我的确帮他们消了灾,杀了人。”
郭业槐拿灰蒙蒙的眼珠瞟了一眼那张纸上的名字,哑声道,“穆安手脚不干净,是他顺手牵羊。但我一直没敢明查——云首的人办事干净,从来都是单线联络,‘线’与‘线’之间没有交集,我也是在看见杨辉送来的这份名单后,才知道当年经手此事的还有穆家人;再联系抚恤船行径水路,不难推断穆安也曾是经手人。于是我先去试探了穆争鸣,没想到那小子不经诈,直接就承认了。”
“然后你将计就计,趁机与穆安摊牌——他救子心切,只能应下。你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将穆安推给了饮血营,把他送进了伦州那座有去无回的死城。这样一来,你非但灭了穆安这个随时可能暴露你立场、吞你阴赃的‘黑心贼’,还顺便卖杨辉一个人情,将杨家的仇人送去给了他!”
如此,郭业槐便同时寄出了两份“投名状”:
一份给杨辉——用“助灭穆府”换将来命悬一刻,杨辉能念及此事放自己一马;
一份给靳王——用“火烧粮营”替原本就对穆家深恶痛绝的靳王除去穆府,顺势将自己拉拢到新王的阵营。
于是这笔陈年烂账无论怎么算,郭业槐都将成稳赢的“庄家”,既能脱胎换骨,又可独善其身。
靳王暗讽一笑,却没想到原本涓滴不漏的杨家惨案,破绽竟出在一颗被穆安顺手牵羊的沧海游龙珠和齐世芳的一封“死信”上。
——若没有这颗丢失的珠子,嗜钱如命的郭大人也不会十几年来惦念此事,继而铤而走险,坑害穆家;若没有齐世芳临死前留下的名单,“何文墉”的名字便不会被挖出来,自己也就无法顺藤摸瓜,查到郭业槐也曾是此案的经事人。
“人为财死,鸟为食亡。”靳王幽幽叹气,“本王再问你一个问题——当年你携工部大印前往云州,在孙蔚齐的带领下动土修了云城西山,也就是后来的穹顶地陵。这工部的印子,也是经过你那个门生何文墉的手?”
郭业槐连忙点头,“是……是文墉。”
“以什么名义过的内阁?陛下准了?”
“准了。”郭业槐道,“以防边造城的名义。”
“拨了多少钱?”
“万、万万两。”
靳王闭上眼,狠狠呼出一口气,周身逼燃起腾焚九天的杀机。
他什么都没再问,转身走到案前,拿起一杯酒,“郭大人,你我共事一场,本王没什么送行,温酒一杯,满饮吧。”
“不……不要……”郭业槐的脸色白了,拼命扑过去,抱住靳王的脚踝,哭喊着求饶,“王爷,求您放过罪臣这一次,臣有罪……”
“既然有罪,就去赎——来人!”
“在!”
靳王一脚踹开郭业槐,厉声下令,“饮血营还没走远,把郭大人绑了送过去,叫杨督帅好好招待他。”
“不!不要……”郭业槐疯狗似的再次扑过去,央求道,“求求您,王爷……您不能把我送去伦州,杨辉会杀了我的,不能……我不能去……”
靳王蹲下身,面无表情地瞧着他,“你方才还道,穆府是踩着杨家人的骨头上位的,那你呢?你这些年赚来的钱又浸过多少无辜者的血?你见过双花池里拧在一起的头骨吗?你见过穹顶下守灵的烈家军吗?你知道饮血营是怎么杀人的么?多少次战后清数战场,无论如何也拼不全战士们的肉骨,只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你不知道,因为你没见过死人,没尝过血,不知道疼是什么滋味!你只认钱!”
“……”
“本王恨透了你们这些吸人金、喝人血的‘忠臣孝子’,爬上尸山建起的‘销金窟’,便只能拿你自己的血偿了。”靳王攥住郭业槐的手,将他枯槁的指骨一寸寸扒开,令他肝胆俱裂地笑了笑,“既然杨辉要的是所有曾构陷杨德忠的联名秘臣,那大人的名字也当在其列。大人放心,灭鼠的功劳本王仍记在您的账上,您头顶‘忠君爱国’的好名声谁也抢不走。这一杯,就当是立碑前的祭酒了。”
言罢,靳王倾倒酒杯,以圆弧状淋了郭业槐一圈。
“带走!”
“不要!不——不要!!”
郭业槐被拖出去的时候,惨叫比待宰的猪羊还要刺耳,地上被他抓出一道道血印,靳王面无表情地背过手,这一次,他再无姑息。
不一会儿,惨叫声渐远,微弱的烛火被帘间卷起的厉风震了一下,倏地灭了。
暗处的屏风后忽然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哀叹。
靳王转过头,瞧了一眼僵立在屏风旁的黑影,“都听见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