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胡嗓门太大了,吵得蓝舟头疼。
薛敬却被他一嗓子喊回了神,眼眸微微聚光,白眼仁中无论如何化不开的浓墨渐渐转淡,意识也稍稍恢复了些,“他说什么了?”
胡立深惨哭立停,狠狠一拍脑门,转身冲了出去,片刻后抱着个竹筒奔回,塞进靳王怀里,抽噎着说,“师父说战后让我亲自交给您,我问他为什么不自己给,他说他可能赶不及见您。”
蓝舟见胡立深全身打起摆子,忙将他从地上捞起来,“哭够了没?哭够了就爷们儿点。军营里一团糟,也没个能做主的,你要是心疼你师父和王爷,就当回家,出去把兵管好!叫他们各司其职,不该打听的少打听。”
胡立深抹了一把鼻涕眼泪,重重地点了一下头,失魂落魄地走了。
蓝舟按了按薛敬的肩膀,悉心劝他,“老六,行将乱人心神,你必须自醒。若没有强大的意志,你这颗心迟早变成毒蛊的温床。我听说翁苏桐当时就是熬不住这毒侵损心识,才变成了行尸走肉——颠倒阴阳,时序混乱,最后连自己是谁都忘了。我蓝家作践人伦,猪狗不如,若能换,四哥恨不得替了你……”
“四哥……”薛敬嗓子极哑,声音像被火油淋过,“二爷如果没用迷药把你放倒,你也这样打算的吧。”
“……”蓝舟轻蹙了一下眉,指骨一缩。
薛敬心知肚明地点了点头,“四哥,我没事,你去歇会儿吧。”
蓝舟却还放心不下,“我就在帐外,你有事喊我。”
薛敬应了一声,待蓝舟走后,又怔了片刻,才从榻上下来。走到灯前坐下,拔开竹筒的木塞,将里面的东西倒了出来——
一封信,一张图,三只瓷瓶。
烛火闪了一下,刚好晃在贴着红纸的信衣上——只见“吾王亲启”四字笔力千钧,好似那人从未弯折过的背骨。
吾王钧鉴:
落笔处,松晖入墨,蝉鸣四惊。殊不觉春更渐远,冬雪已散。
今臣身骨渐朗,后岁悉几何时,若不幸龋龋独往,死生命也。即便身覆明光,无复半刻欢喜,泉涸海枯,飘风耳耳。
臣自身披明甲,入行伍之列,便悉古之赃害,殃骨遍及,万人骚乱,莫宁其所。书曰:兵者,所以禁暴讨乱也。吾王从弱冠之年,及龙腾九天之势,绥驭封疆之能。理当恪尽职守,切忌滥叙私情,酿及灾厄。
时值伦州苦战,臣略施拙计以困萧臣,为吾王大破敌门,忍时夺战;
杨贼困守城圄,造铸血池,以暴伐手段虐杀我民,殃四海之祸,乾坤难容,不杀不足以息愤;
吾王拥百万雄兵,能臣勇将数无胜数。臣绘此‘万战图’,敬助吾王杀暴虏、复顽城,亲慰邻邦,久定山河。
犹记云州破城前夜,于佛生堂许此三愿:
一愿,生者余生,无受灾病惊扰,四喜同驻,盛泰丰遂;
二愿,逝者永逝,有幸永眠故土,佛前奉火,万古长安;
三愿,两心相亲,血骨相浸,生时,听晨钟暮鼓,相偕至老;死后,有山河作塚,共拾一棺。
待吾王光复之日,允臣褪卸明甲,步量山海,得偿所愿。
犹记昔年凛冬大雪,望月楼前,与君初见。
而今日月盈昃,丘茂海泽;
十载朝夕幻如泡影,执手之心,无悔春山。
泽济三十五年夏令
季卿敬祝
惠函奉悉,及见故人。
此封家书亦如兵谏,字字如雷,声声贯耳。
薛敬犹似坠入一团热灼的烈火,任由热血激荡百骸,简直如听见兵燹之下,万将击杀的吼声。
他将那幅“万战图”寸寸铺开,三尺长卷横越山川,将寒鹰山、乌善旗、天山山脉以及北鹘大都腹地的地域风貌悉数描绘,山川石径,事无巨细。随图奉上,还有伦州此战的运兵规划,以及所有可能遇到的战危。
“原来‘请战山河图’的完卷就是这幅‘万战图’。”薛敬热血沸腾,仔细查阅每一处分兵布战,好似能于灯影下,亲眼看见那人落笔描摹的样子。
薛敬又拿起其中一只瓷瓶,热烫的瓶身犹如刚从火炭中取出一般,不用看也能猜到,这是那人临行前,剜心接满的三瓶热血。
——“以此血保殿下战至城下,光复伦州。”
——“今秋红曲足年,走马坡前,我想尝尝寨里的酒。”
——“雪松的枝长了,柿子熟透,折给你吃。”
——“再不回寨,生杀帐的虎头要落草了。”
——“我想回石头房看看,断崖上,我还种了石斛,瞒着你种的。”
——“石斛又称‘不死草’,命硬。”
——“今年冬至,随我去一趟九龙道,见见父兄。”
……
中军帐外,山风雷动。
蓝舟正一筹莫展,左右来回踱步,身后帐帘掀开,靳王劲步走出。
“老六……”蓝舟连忙迎上去。
靳王抿去嘴角刚刚饮尽的热血,眸心如电,周身厉焰腾起,邪鬼恐避之不及。
蓝舟瞧他的眉眼,便知他心神恢复,一颗心立时落了地。
“四哥,萧人海关在哪?”
“在东边的地窖里。”
靳王脸色一沉,“我去会会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