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十九、夜火
陆荣从生杀帐里出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刚刚被二爷叫去商量如何将叛军散入十二寨的事,正打算找薛敬谈交接事宜,结果在走马坡上找了一圈,也没找到他的身影,问了小敏才知道,六爷雨停后就去哨卡巡岗了,这会儿还没回来。
“今日不轮他的岗啊……”陆荣一边往哨卡走,一边想,“平日里都是寸步不离地在生杀帐里伺候,今日这是吵架了?”
陆荣早在幽州的时候就偶尔从葛笑那张破风箱一样的狗嘴里听到过几句关于那两人的闲言,不过即便葛笑不说,他也看出了那两人间关系的逐渐变化。陆老三最懂置身事外,于是始终装聋装瞎,不像李世温,那是真的“瞎”。
哨卡上,薛敬凭栏而立。
陆荣一爬上来,就见他背对着自己,暮气沉沉的,一声不吭。
“老六,让我好找,在这发什么呆呢?”
薛敬回头看了他一眼,“没什么,李世温回来了,你知道吗?”
陆荣坐在马扎上,开始用竹刀刀柄刮他靴底的泥块,随口答,“知道,刚从二爷那过来,他说了。”
薛敬“嗯”了一声,“你急着找我,什么事?”
“嗨,还不是你那几千叛军在鸿鹄如何安营扎寨的事,我说老六,这苦差事二爷可交给我了,他说是你给三哥点的灯,可真是谢谢你了。明日一早你那先遣军的押兵队可就到了,我得到山口去接,乌泱泱的一群人,这又得多多少张嘴啊……不过你放心,你信三哥,三哥一定给你办好,我来找你要一封接兵的令信,别到时候你那副将军不放人。”
“不用令信。”薛敬道,“押兵队的兵长带的副手是胡立深,他认识你,见了面后会立马放人。”
“那就行!”陆荣起身刚打算走,忽然又被薛敬叫住。
“三哥,二爷找你,单单只说了叛军的事?没别的?”
“那还能有什么……”陆荣的眼神刻意躲着他,话音却漏了风,“三哥就是个听音办事的,二爷让做什么就做什么,没二话。”
薛敬“哦”了一声,不以为然地说,“李世温说入秋二爷要启程去云州,我以为他告诉你了。”
“李世温跟你说啦?!”话一出口,陆荣就傻眼了。
薛敬了然一笑,“所以说,也有你一份。”
陆老三可没葛笑那般会插科打诨,一不留神说走了嘴,就只能僵在原地发愣,只剩上牙碰下牙撞出的声响。
“这是怎么了,我又没怪你。”还是薛敬先给他砌好了砖,搀着他顺坡下驴,“三哥,我不问别的,只想知道,二爷此次赴约,和他的腿伤有没有关系?”
陆荣攥紧竹剑,剑柄快要被他抠出了竹劈,眉心拧出苦水。
“……老六,你别为难三哥了。”
薛敬长吁一口气,耐心地拍了拍他的肩,淡淡道,“好。”
这时,一个寨里的兄弟爬上哨塔,将一封湿哒哒的信递给薛敬,“六爷,这信是从幽州送来的,您吩咐过,若是鸽信,就直接交到您手中。”
“多谢。”薛敬接过信,也不避人,当着陆荣的面拆开,看完后,直接就着旁边的火把,烧得干干净净。
陆荣还没缓过神,“鸽信?”
平日里送来寨中的信大多是鹰信,每一封必然要经陆荣的手,信鸽不能过哨塔,否则是要被山门前的平题箭阵射杀的。想必这封鸽信根本还没飞到山门,就被老六的人在山底截下了,可这既然是他的私信,为何没避着自己拆……
陆荣尴尬地笑了笑,“老六,你这是在我这哨塔上使了多少银子?这些个小子欠管教,回头看我怎么收拾他们!”
薛敬眯起眼角,顺着他的话音,刻意拆他的台,“我使再多的银子,也就只能收买这些小喽啰,三哥都收我多少卦金了?我白花了这么多冤枉钱在大罗神仙那请卦,里外里倒成了别人的封口费,他是一个字都不漏给我。”
陆老三脸都绿了,直想一头从哨塔上栽下去。
“你、四哥、五哥、李世温、小敏,包括流星那个小胖子……九则峰从上到下,哪怕一只雪鹰,都是他养出来的,都对他开诚布公,只对我守口如瓶。所以这封鸽信不到明日黄昏,就会被二爷查出来,一旦查出来,我后面的那些信就进不了山门了,所以三哥,这封信我必得当着你的面拆。”
那封信的灰烬落在地上,被雨点打湿了,成了一团黑泥。
陆荣从来缩在人后,只管当个明哲保身的“正人君子”,触二爷霉头的事哪里干过,老六这是看葛笑那个没心没肺的“出头鸟”不在山里,便拿自己开刀。
“老六,你这是干什么……你这封信,三哥可看都没看。”
“你们秋启云州的事,也没与我说。”
“可那是二爷的意思!”
“那这边就是我的意思了。”
“……”陆荣一怔,他还没见过薛敬用这种语气与自己说话。
然而强硬的语气过后,薛敬的话音忽然变得柔和,“三哥,自我九年前被二爷救起,逃难西沙,我印象中,你就始终跟在他身边,比四哥五哥他们还早。你追随了他多久、是什么来路,我不清楚,也不会问,但我知你忠义可靠,没扯过谎,他是不会怀疑你的。我自知不如你与他的交情,就只用相识这九年换你一次‘阳奉阴违’——三哥,你忠于他,也要义于我,才算一碗水端平。”
陆荣卡在舌根上的那口粗气,这会儿才算是喘出来。
今晨出门没掷卦,没成想竟是祸星照头,跑来哨塔这一趟悔得他肠子都青了。
“你说吧,要我怎么做?”陆荣咬牙跺脚,横起肠胆,“你说的没错,二爷不到明日就能查到你这信的来路,若他问起,我怎么答?”
薛敬从袖子里抽|出另一封信,递给他,“鸽子寄来的信一共两封,一封我烧了,这一封是关于火|药剂量的,二爷若问起,便说给他听。”
陆荣看着他,有点害怕,“老六,你到底想做什么?”
薛敬将信拍进他手里,示意他看,“九则峰上的人缄口不言,他总不能封尽天下人的嘴吧,你们在幽州时的一举一动,也并不是密不透风。”
陆荣愕然看向手中的信,恍然大悟,“是……林竟?”
薛敬不以为然一笑,“不过,这封关于火|药剂量的信,也并非空穴来风,不是专让你拿来诓他胡诌的,我有意在九则峰上找个地方埋火试药,便请林竟帮忙,他早年混迹川渝,遇到过会制火的练家子,学来一些增进硝石威力的偏方,想在山里找个地方,试试看。”
陆荣震惊地张着嘴,压低了声音,“硝石的开采堪比制兵的铁砂,从来受朝廷严格管控,十年前就不让私下弄了,你敢开私造火器的先例?你这是在玩火。”
“玩火?烧得着我么?”薛敬松松一笑,“既然是‘先例’,总得有人开。”
陆荣着实被他吓到了,“老六,你近来气焰有些嚣张啊,这是跟朝廷顶着干。”
薛敬立时收敛,笑说,“我这也是未雨绸缪,万一呢?”
陆荣不愿过多干预他另一层身份上的事,点到为止,倒是对那封烧掉的信颇为好奇,“你烧掉的那封信,到底是关于什么的?”
薛敬收起笑,凝视着散落在地上的纸烬,“三哥,别告诉我你不知道二爷的膝盖里楔进了什么东西,我对比过四哥腹部愈合后的疤痕,那就是饮血夹所致,若是不想法子取出来,他得瘫一辈子,我不会让他瘫一辈子的。”
陆荣脸色一变,眼神有些动容,“所以……你在查饮血营?”
薛敬没有正面回答他,声音不知循着什么方向,“再过几日就要正式汇军了,三哥,这些天的夜哨就别轮我的岗了,我想陪陪他。”
陆荣连忙应声,“好,明日就是‘清明祭’了,你回去吧,后头的岗,我来。”
鸿鹄的“清明祭”当在清明前后,今年因为山火被迫延至六月中。
清早雨后初晴,三峰十二寨齐聚九则峰,祭天,祭地,祭鬼神。
许是新寨在烈日骄阳中浴火新生,今年的清明祭办得格外隆重,虽然主寨未及翻新完成,却也拦不住大家在土木正兴的走马坡上推杯换盏。
回头岭一战后,幽州王声名鹊起,一夜间成了人人口中斩叛清军的英雄,一方困龙,似乎终于要在一场山林大火中悄然苏醒。
于是,围着六爷敬酒的兄弟就更多了,红曲酒烫似烟霞,一整日下来,他五脏六腑都在烧,在寨中长大的画面一一闪过,听大伙讲述的,尽是如烟往事。
酒能使人灵台清明,也能让人醉生梦死。
胧月升空,子时,宴方散。
生杀帐中,昏黄的烛火滴着蜡油。
筵席摆了一整天,二爷却只在宴上坐了一会儿就回了帐,剩下的酒由着其他几人代喝,豆子用来治病的新法比刺络放血好不到哪去,药苦得令人发指,一整日胃里翻江倒海,什么都没吃,到现在连苦水都吐不出来。
怀里揣着个暖炉,炎炎夏日,他一点没觉得热。
昏暗中,忽然一只手臂搭在腰间,将他整个人从后面箍紧,揽进怀中。
“回来了?”二爷未睁眼,轻声问,“没喝酒?”
“冲净了才敢过来,”薛敬用下巴蹭他的脖子,趴到他耳边,“不想熏着你。”
这人的呼吸有些急促,浑身散发着湿潮的暑热,手臂还是那么有力,肌理分明的小臂上,血筋似浸过霞烟红曲,霸道地一张一翕,酒气虽是散了,酒劲却没散,胆子要比平日里大。
“怎么了?”发觉他今夜不太对劲,二爷转头去看,却见这人正吃定地凝望着自己,忙伸手拨开遮在他眼前的碎发,皱起眉,“怎么……唔……”
也不知道这人从哪里憋回一股子狠劲,借着未散的酒劲就去啄自己的唇,报复似的掠夺,受了多大的冤枉似的,苦涩的酒烟弥散唇齿,在两人的舌尖幻化作一朵软火,炸开了,流着火浆,多好的脾气都要被这火熬的深吻逼得狂躁。
二爷被他捏着下巴动弹不得,喉结上轻轻覆着他的手指,反复拨弄着耳根的软骨,凝着水蜡的指腹还直往软皮下的肉里抠,让人没地方躲,火也不能痛快发。
“等下……”二爷狠攥住他的手,不准他动,“你疯什么?”
然而话音未落,火热的气息又一次附上来,只愿用度气的方式与他交涉。
即便万物消殆,他也不松。
逐渐,薛敬的动作被躁乱的欲乱驱使,攒起了冲锋掠城时才有的杀气。
一切都乱了……夜风如潮,帐笼成屉,人随火浪翻荡……
拼命想攥牢的人自称草木,即便自己有朝一日能为他撑一把伞,又能护他多久呢?他还是要背着自己,去爬无底的刀山。心弦像是被人用石簧狠震了一下,霎时弹起肆虐的曲烟,疼的人发抖。
“别这样……”二爷推开他,气息难平,舌根不光苦,此刻还滚着咬破唇皮渗漏的血珠,也不知是谁的血,又甜又涩。他胃里猛然间一阵翻滚,转身扑到床边,剧烈地干呕起来,可呛了半天,什么都没吐出来。
薛敬被他惊着了,赶忙过去顺他的后背,顺手抄起温茶递到他嘴边,一口一口地喂进去,“怎么样?我错了,没轻没重的……”
二爷稍稍缓了一口气,重重地栽回枕上,头歪向一边,孱弱如一只碾碎了重新缠紧的蝶蛹。他没力气说话,被动地承受着,别人喂他什么,他就吃什么,腿脚被摆成什么样,就一直什么样,没人扶他起身,他就连地都不能下,灌下的苦药样样金贵,聚在一起,却成了熬烂身骨的恶毒,医者所谓虚不受补,说的该就是他这副一惯糟践好东西的病躯。
“我没事。”可无论被折磨成什么样子,他都只是温软一笑,病成这样,还在安慰对方。
可薛敬不是别人,向来能从他片刻的呼吸间知他所想,于是不再去啄他的唇,转而向上吻他的眼皮,停在那,颤抖地含着。
这人就像途径荒原的一缕温风,带着甘霖掠过,分明吹绿了沙洲,抚慰了枯池,却始终无声无痕,不为任何人左右。想到此,薛敬就从心底生出一股恶劣的偏执,想用一根红丝缠紧他一颗心,逼他带着,他走多远,红丝就放多远,直到绷紧了、勒断了,心骨在晴日里夭折,自己就死在冬雪——执意要做一块被那束心阳暖化的石晶。
……同归于尽,不也是一种快活么。
“你不是病躯,别咒自己。”
二爷双眼微睁,笑意一顿。
薛敬含着他湿润的眼皮,温声说,“伤骨能愈,心病难医,我暂且找不到能医好你心的良药,但你这膝上两块骨头,我去想办法。”
“不许去!”二爷忽然挡住他的嘴唇,冷声道,“不准。”
薛敬索性啄着他汗涔涔的手心,含混地问,“为什么不准?若能救你,我一样一样地试。”
“你不知轻重,不知道外头是怎样的刀山。”
“不去闯,你怎知我翻不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