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爷将他轻轻放在枕头上,伸手敲了几下车板。
“二爷!您吩咐!”陆荣的声音从车外传来。
“告知军医先行。”
“是!”
薛敬就这么不知死活地又折腾了一天一夜。
好不容易来到傅大人府上,豆子将他粽子似的剥开,一眼看见他胸前再次裂开的伤口,急得直跺脚。傅声担心这军医小小年纪,会耽误王爷的伤情,索性连夜将定县所剩无几的郎中都请来了,这会儿四五结群地聚在傅大人家中会诊,七嘴八舌,有的说先治表再治里,有的则说要表里兼治。
豆子在一旁直翻白眼,将这些人一一反驳后全轰了出去,对傅大人提不起一分好脸色。
“先生也不信我的医术?”豆子这会儿,正坐在门口的破凳子上捣药。
二爷忙说,“岂敢,我这人生平最怕大夫,您说什么是什么,我哪敢说半个不字。再说了,殿下的命是你救回来的,尽管用药便是。”
豆子鼓起腮帮子,“可我这人小心眼。”
二爷笑道,“有本事的人,大多小心眼。”
豆子“哼”了一声,“其实方才那些郎中个个都是厉害的,只是我这些年跟着师父游历于战场,见过的外伤数不胜数,他们这些人在城中经营医馆,医的都是寻常百姓,老百姓平时能受多重的外伤?自然不能比我们经验丰富,傅大人瞧不起人,看我年龄比他们小,就觉得我医术不行。”
二爷安慰他道,“你说得对,傅大人以貌取人,不要理他。”
豆子的气一下子就消了。
怕不是他们这些大夫都一个样,骨子里都透着股桀骜不驯的倔劲儿。
二爷见他与自己熟络后,话匣子也愿意打开了,这才道,“跟我说说回头岭中,你都看见什么了。”
豆子立马应下,随即将回头岭中所见所闻声情并茂地讲了一遍。
其实在这之前,二爷已经仔细询问过刘贺青了,对于回头岭一战,他已经了如指掌,此刻再问豆子,只是想听听旁观者的讲述中,是不是还有遗漏的讯息。
一炷香后,二爷再问,“你用什么药解的瘴气?”
豆子自豪起来,“军中好多人抽烟袋,烟草是解瘴气的良药,搭配在沼泽边找到的金丝草,能迅速见效。在回头岭那种缺医少药的地方,这东西很管用,不过后来我用艾叶替代了烟草,因为殿下闻不惯那个味。”又忽然抬头,看了二爷一眼,纠结了片刻,还是忍不住问,“先生,你近来一直在用刺血针放血吗?”
二爷愣了一下,没回他。
“耗费血气,可不是解决问题的办法。”
二爷想抬手阻止,奈何自己的手此刻还在薛敬手里握着,无奈清了清嗓,低声道,“知道了,别声张。”
薛敬整整睡了两个时辰,可算数日以来最安稳的一觉了。
到了子时,傅声亲自端着一锅米粥,轻手轻脚地走进来,见豆子还是不愿搭理自己,心里过意不去,却也不愿跟一个少年低头道歉,可见他伺候王爷事无巨细,医术也高明,最后还是忍不住往他怀里塞了一包麦芽糖,算作赔礼。
“今日给小孙子买的,他没吃完,剩下的这些都给你。”
豆子见傅大人有意给自己台阶下,也不气恼了,朝他问了声安。
要说傅大人这宅子,可真算得上是“寒居陋室”,三间屋子一个伙房,书房还是从伙房隔出来的,要是在伙房里烧个饭,炊烟都能淋漓满屋的旧书,那米粥还是他夫人亲自下厨做的,连个佣人都没请,拌着两口咸菜,随赠三个黑窝头。
人人都知道傅大人为官清廉,可竟寒酸到这份上,不免令人敬佩。
二爷从薛敬那里若无其事地抽|回自己的手,接过傅大人递来的米粥,却见他两鬓虚白,脸色蜡黄,随口问,“傅大人脸色不好,定县这些年好治么?”
“难啊……”一提到定县辖治这事,傅声就唉声叹气,“老百姓只求有饭吃有田种。居安思危,那是朝廷该想的。太平年月里,官府若是执法严明,我这定县也是夜不闭户,可近年来边关打仗,老百姓朝不保夕,朝廷又一味退守,大伙活得窝囊,就总想着往外头跑,乱心都是在油锅里熬出来的……”
二爷点了点头,“大人说的在理。乱世用重典,大人能在战时稳住定县民心,没有发生民乱,已是不易。此番过灵犀渡口,在下就领教了您的执法严明。”
傅声压低声音,“那是靳王殿下下的死令。以前我只觉得殿下精明睿智,却不想,前段十日的三岔口粮船战和近日的回头岭一战,让本官见识了他的胆魄,他的雷霆手段,这几日定县都传遍了。”
经此一役,傅大人彻底折服于殿下的手段,一顿饭吃了一半,夸了一半,窝头都多吃了半个,这才和煮完了药的豆子一同离开了卧房。
屋内只燃着一盏将灭不灭的蜡烛。
二爷靠在床边,百无聊赖地看舆图,薛敬方才慢慢睁开眼。
“装睡?”二爷放了图,转头去瞧他。
薛敬沉声道,“给我看看你的手指。”
二爷犹豫了片刻,还是将手递了过去。
薛敬摩挲着他的指腹,十指连心,此刻却布满针眼,密密麻麻,青紫一片。
“我走前就这样么?”
“是你走之后。”二爷若无其事地抽|回手,“不是什么大事。”
“那什么才算是大事?”
“保住燕云十六州,是大事。”
“若你没了,我哪管什么燕云十六州。”说完后,薛敬立时一顿,骤觉失言,摩挲着他指尖细密的针孔,顿感一阵气闷,“罢了,气话而已……”
光复燕云十六州,重振北疆,是他己身之命,娘胎里带来的,不能违,不可违。
“不复燕云,便是负你,我不能负你。”薛敬沉甸甸地说。
二爷静静地看着他,“你守燕云,单单是为守我吗?”
“要听实话吗?”薛敬深吸了一口气,抬起头,“是。有你才有我的家,你家在云州,我的心在你这,守家,便是守你。”
二爷缓缓地笑了,“可你心,应在天下。”
“天下能容你,容我,容千里燕云地,南北阡陌,东西瀚海……我守你,便是守天下了。”
“诡辩。”二爷收起笑,“若没有我呢,我不在了呢?殿下,天下不曾容我。”
薛敬呼吸一滞,艰难地转过头,不愿理他了。
这人总这样,向来自轻自弃,将生生死死挂在嘴边,明明每日都有新阳照眼,又总是去想百年后棺材里的事。薛敬心里明白,情义和君恩自古难以两全,他自始至终也从未过多求索——守天下即是守家,守家就是守他,自觉这道理没错。
一想到这殿下就觉憋闷,忍不住反唇相讥,“你才诡辩。你亲口问过他吗?”
“什么?”二爷没留神被他呛了一下,想是自己太纵容了,这小子近来愈发胆大包天。
“既然没问过,又怎知他容不下你?连我这‘悬钟绝骨’都能容得下,你这样光风霁月……怎会容不下?再说他……”
……他问过我了吗?
“什么悬钟绝骨?”二爷眉头一皱,反手将他握住,“谁说的?”
薛敬情急说走了嘴,只好憋气一声不吭。
“说话。”二爷厉声道。
“是、是莫音说的。”见瞒不过他,殿下只好坦白,将莫音临死前诛心的那番话一字不漏地重复了一遍。
“悬钟绝骨,亡朝丧钟。”二爷摆出一副怒其不争的冷笑,“殿下还真是没断奶啊……”
薛敬脸色一下子变了,“你说谁没断奶!”
“我说你。”二爷收起笑,微微垂眸,“呼尔杀分明是一个连汉话都没学通几句的莽夫,也不知上哪杀牛宰羊时听来这么一句,教给了莫音,莫音临死时拿来诛心,倒真诛到你心坎里去了。殿下,你知道‘悬钟绝骨’的意思吗?”
薛敬一怔,忙撑着起身。
“军医大人,请进来一下。”
豆子一直在门外守夜,听见动静,连忙推门进来,“您叫我?”
二爷随意掸了一下广袖,“您是医家,快告诉殿下,悬钟绝骨是什么。”
豆子脱口而出,“悬钟穴,在外脚踝上三寸,有疏肝益肾之功效,搭配风池穴,可治眩晕、耳鸣,因在外踝骨上断端处,因此又称绝骨。这处穴可是八会穴之髓会,是好穴啊。王爷,您近来耳鸣吗?要不要我给您扎两针?”
“不必。”殿下连忙摆手,招呼他休息去了。
豆子走后,屋内一时安静。
二爷欣然一笑,话音暗含机封,“旁人若闻犬吠,过耳便忘,从不过心。殿下可倒好,恶犬留声久久不去,我看,是该扎两针驱驱耳鸣,静静心,不然什么妖风都往耳根子里钻。”随即倾身,贴近他面前,轻声再道,“那什么‘亡朝丧钟’就更是无稽之谈,莫说他北鹘军还未攻破北疆,就算有朝一日攻至山海,还有千山万川挡着,现在就叫嚣着要拿你来敲亡国丧钟?未免失心疯了。”
“……”
“这种话,日后还说吗?”
薛敬聆训后胆子反而更大了,“你将难听的那句收回去,我此生永不再提。”
“什么?”二爷又懵了,想了半天才想起是自己方才那句“天下不曾容我”……岂有此理,原本是他因敌将一句话自怨自艾,要教引他的,怎么反而变成做买卖,讨价还价了?刚要发怒,微张的嘴唇忽然被他一口含住,细细吮了片刻,竟然将心口拱起的一团火一下子吸净了。
“你收不收回?”
竟还蹬鼻子上脸了。可二爷只是眨了眨眼,不清不楚地“嗯”了一声。
“日后,我只为你的话过心。”殿下心满意足地笑了笑,又有点遗憾,“二爷,杀莫音,是我第一次在大军面前斩将。”
“我知道。”二爷道,“杀一儆百,你做的没错。”
可一想到箭雨下的淋淋血骨,薛敬又觉一阵心悸,“但那些人宁愿万箭穿心,都不愿跟我走跳下悬崖活命……为什么?”
“莫音的兵马,大多是从当年他还是战附军总兵时带出来的,是死士,对他忠心不二,遑论立场。此外,他们不确定降后你会怎么处置他们,与其苟且求生,被惨烈百倍的手段折磨、羞辱,倒不如在火林中一了百了,降兵是最抬不起头的,他们自知可耻,所以或许,不想去赌日后不可能的富贵命。”
“回头岭一战是北疆战局逆转的一个坎——就从你在阵前手刃莫音那一刀。”二爷收拢笑容,沉声道,“镇北三军诛叛,刮骨疗毒,忍痛吸出了最后一碗脏血,塞翁失马,焉知非福——乾卦适逢九二,见龙在田,利见大人。”
——这是继“潜龙勿用”之后,乾卦九二的爻辞。
幽火葳蕤,屋子里闷热不堪。
训听完了,人也乏了。
薛敬忽然扯动二爷的手臂,揽着他,将他往床上一拽,轻轻地压上去,“二爷好一番说教……”又朝外看了看天色,故作惊讶,“都这么晚了,课上完了吧?我好不容易活下来,想安安静静静地讨个赏,可以吗?”
“唔……”
还没等到一声回应,嘴就又被他封了,不愿他说“不行”。
殿下这套乞惨卖乖的招数一旦用惯了,便有些恃宠而骄,二爷原本还想推开他,可一碰到他尾指上缠紧的缨火,心就又软了……
热风好似携来了孩提时候的蝉鸣,扰人,却催困。
年轻人身热如火,抱着自己,像是一束永远也烧不尽的辉烛,好似能将自己从冷夜中牵引出来。
睡吧……
偶然有风,引人入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