豆子回过头,不知怎么的,眼眶一下子就红了。
忽然,一只兔子从眼前窜过去,打断了他们的对话。
胡小哥有意转移他的注意,忙指着兔子大叫,“别难过,你看!那有只兔子!”
却见一只灰兔跳到了小溪对岸,在草丛里停下,挑着一株青草啃了几口,又跳走了。
“快看,那兔子吃的就是金丝草!”豆子一拍大腿,“哎呀,我怎么没想到呢,师父说过,都是血肉之躯,人怕的,畜生也会怕,猴子会寻止血草疗伤,老虎会找菟丝子散脓,它们想要在这里活下去,就必须知道怎么抵御毒瘴,循着它们的足迹,定然能寻到!”
胡小哥当机立断,“我去采!”
“等下,小心泥沼!”
“没事!看我的。”
胡小哥三两下便将衣服脱了,全身展开,四肢趴在泥沼上,缓慢地向前移动,中途有几次差点深陷,又挣扎着爬了出来。一段不长不短的路,他过得心惊胆战,半个时辰后,终于采回了金丝草。
“你可真行。”豆子接过得来不易的金丝草,“怎么这么拼命?”
“那可是靳王。”胡小哥全身上下都是淤泥,躬身拍打着,小声说,“哪怕舍了我的命,也是要救他的。”
豆子没听清他说什么,立马拉起他,“走,回去救人!”
一碗汤药灌下,到了后半夜,殿下的鼻息终于急促起来。
刘贺青急忙跑到床边,“殿下!殿下,您醒了!”
靳王盯着帐顶好一阵子,才觉自己回了人间。
一开口,才发现嗓子是哑的,他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看了一眼身边杵着的生面孔,“本王做了个梦,有个小屁孩在我枕头边嚷着怎么用药,是不是你?”
豆子头一次近身伺候,也不惧与他对答,“若在梦中都能听见我的嚷声,王爷这瘴毒中的还不算深,您还有意识呢,是好事。对了,您是什么时辰发的病?”
靳王头疼欲裂,一时想不起来,刘贺青忙道,“三天前丑时。”
“发病往往遵循时序,丑时得病丑时解,您且再躺一躺,今夜这病情就能见转机。”见殿下伸手想去拨扎在手臂上的针,豆子连忙制止,“针要留到傍晚,过会儿我来醒针。”说完,转身就走,说是要亲自盯着煎药。
靳王一见豆子离开,撑着身体坐起,“哪里来的孩子?”
刘贺青便将这三日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与他说了一遍,“豆子说他是从北边逃难南下的,随师父一起在战地行医,医术可以,您的雪鹰也是他救的。”
靳王转眸看了一眼在旁边安睡的雪鹰,朝他伸出手,“信拿来。”
他肩背上绑了绷带,心肺处传来一阵一阵的灼痛,只能扒着床板,忍耐着。
刘贺青连忙从怀里取出信,递了过去。
靳王掸开信快速读了一遍,“夏至起风迷雾散……夏至,不正是明日。”
刘贺青道,“对,信上还画了卦,说是明日朔夜。”
靳王艰难地吞咽了一下,握在手心里的信,白纸黑字,寥寥数语,分明已是这死亡谷中浅浅一丝慰藉了。
“只可惜,字少了点。”
人一但闻过荤腥,便开始奢想山珍海味。只不过二爷此信一字没落,显然是因为自己的去信挑肥拣瘦,刻意规避了所遇危机,他恼上自己了,索性回信时连卦辞都是陆荣帮他解的,他就只是浅浅地画了六个爻。
那只雪鹰此刻感觉到他醒了,一瘸一拐地跳过来,示意他帮忙解开自己爪上的信筒,殿下以为它是因为爪受伤了,绑着信筒不舒服,便帮它解下来了,结果信筒一倒,从里面掉出了一截红缨。
殿下将那截红缨端在手里,如托起一团火。
心锁一动,似是锁孔被狠撞了一下。
“所以……他并不是一字没落。”殿下忽然间笑起来,难以抑制。
他随即将那截只有拇指长的红线绑在了右手的尾指上。
缨红如火,浅浅环绕指根,如极渊中为殊死一战,点灯照路的一团旌云。
此时此刻,他们置身于回头岭一线天,四周是万丈高的悬崖,殿下身体虽然疲惫,心里却升腾起“大风起兮云飞扬”的斗志。
“别一副愁眉苦脸的,仗还没开打呢。”
刘贺青短促地“嗯”了一声,“王爷,这三天于末将来说,比三年还长。”
靳王从容道,“没出息,我若让你单独带兵,你这副样子,大伙不是要跟着你吃败仗。”
刘贺青有些茫然,“单独带兵?”
靳王语声渐沉,“若我成为负累,副将军承我虎符,也是你带着他们杀出去。”
“王爷!”刘贺青“砰”地一下双膝砸地,“您不能这么说,绝不能!末将、末将不敢……”
“行了。”靳王朝他摆了摆手,“我这不好好的么,只是打个比——”
“比方也不行!”刘贺青梗着脖子,“您是先遣军的主心骨,也是末将的恩人,末将无能,绝不贪功。”
“怎么还扯到贪功上了,不至于。”靳王示意他起身,又安抚了几句。
不一会儿,豆子走进来,将药碗递到殿下手里,“王爷,这金丝草熬煮的汤剂我建议大家都要饮,有病治病,没病预防。”
“就按你说的办。”靳王喝了一口药汁,品了品,“这草……你寻的?”
“不止我,还有胡小哥,他就在帐外!”豆子方才就想把另一个寻药的“功臣”拉过来给王爷看,奈何那位小哥害羞,死活不肯,正巧此刻王爷问起,他便立刻转身跑出去,不一会儿便拉了个人进来。
那人却还想躲,结果被灯火一照,人霎时不敢动了。
“胡立深?”迎着烛光,靳王猛一见这姓胡的年轻人,愣了一下。
胡立深屈膝跪地,“王爷,是、是我。”
刘贺青也惊了,“你不是回老家了么?”
“我回了,安抚完我娘后,又一想,我哥当初没完成的事,我要帮他完成,所以告别乡里,又独自北上投军了,没成想竟被分进了先遣军,还成了您的部下。”
靳王对于胡立深的乍然出现倒生出几分欣喜。
这年轻人前段时间离开幽州的时候还满目愁容,带着对小舅的怨恨和对哥哥的怀念,临行前除了二爷没惊动任何人,独自回了老家,自己都没能见上他一面。
“都释怀了么?”
胡立深重重点头,“临走前,二爷与我说了好长一段话,文绉绉的,大多记不太清了,只有一句我记得——‘人生在世,所经苦难皆是因缘,你往后路还很长,拣喜欢的事做。’我回家那一路上都在想他这句话,后来我想通了,哥哥惨死,小舅背叛,都是我无法挽回的事,只有做有意义的事,才算对得起我哥。”
靳王笑了笑,“你能这么想最好,听豆子说,是你拼死找到的草药?”
豆子在一边添油加醋,“对对对!是他去拔的,差一点就陷进泥沼里了。”
胡立深连忙摆手,“不、不是的,那沼泽不深,没费什么功夫。”
靳王端起药碗,一口饮下,权当是对胡立深拼死相救的报答。又抬头看了眼豆子,“十六岁?不错,能成事。贺青,军医的位子空下来,让他顶上。”
“是。”
豆子吃惊地望着他,指着自己的鼻子问,“我?”
靳王道,“你下针的力道刚刚好,一会儿再埋几针,能确保我明日不误事么?”
豆子急忙点头,“能、能!”
靳王又问刘贺青,“有叛军动向么?”
刘贺青摇了摇头,“殿下,莫音会不会趁夜偷袭?”
靳王靠在榻上,看着豆子在自己手臂上一根一根仔细地醒针,微微蹙眉,“莫音用兵向来优柔寡断,像这种满是迷瘴的黑林,他绝不敢贸然行事。咱们如今是跟自己人打仗,互相知悉对方的战力,是实打实的一场明战,莫音反叛原是意料之中,只是没想到竟这么快。”
刘贺青道,“兴许是听说伦州献城,幽州动荡,齐世芳和卓缙文纷纷有了动作,莫音便坐不住了。”
此时药力上来,靳王只觉心腹间的胀痛有所缓解,长出一口气,“贺青。”
刘贺青退了半步,合拳道,“末将在。”
“回头岭只有一个出口,莫音现在是想将我们困死在山谷里,便可不费吹灰之力折镇北先遣军。明日子时山风将至,谷中雾散,视野清明,留三百人给我,你带着剩下的人爬上断崖,在崖顶等我号令。”
“殿下!”刘贺青眼睛憋得血红,低吼道,“末将不从。”
“军令如山,容不得你不从。”
“那、那您走,我带三百人留下!”
“你不清楚何时风起。”靳王沉声道,“况且,莫音的目标是我,他背后的那位主子定然是要他拿我做质,挟制镇北军,就如同九年前云州望月楼下那口丧钟一样,我若是死了,他没办法交代。”
刘贺青僵直着背脊,急促地喘息着。
“物自必腐,而后虫生。”靳王坐直身,握紧身侧短刀,“莫音狂妄自负,镇北军这粒老鼠屎,必须埋在他该埋的地方。”(注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