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八、暗疮
郭业槐脸上震惊的表情只存在一刹,随即便恢复了镇定。
二爷紧盯他变化的神色,又道,“那十五艘运粮船就是那齐世芳和卓缙文沆瀣一气,利用北疆这条通关的水路,用来孝敬呼尔杀的,只不过阴差阳错地被靳王发现,中途搁浅了。”
郭业槐阴恻恻地笑了笑,“卓缙文和齐世芳有没有勾结通敌,我不知道,但您如果想用这张盖了兵部文印的拓本,来检举我的通敌罪,我可不认。莫说这文书拓本是不是真的,就算是,那另一封文书上不是还盖着靳王殿下的王印吗?朝廷若要降罪,除非连着他一并审,否则——”
“否则就当您与殿下一同上了他们的血当,还差点当了他们的替罪羊。”二爷接上郭业槐的话,笑了笑,“您这是要拖殿下下水啊。但是我告诉您,殿下是绝不会受此事牵连的——”
“为何?”
“因为我不允。”
郭业槐顿了一下,低低一笑,“二当家身为草莽,倒是比官家的口气还大。”
二爷故作无奈地一叹,“殿下自封镇幽州,三年来征战北疆,从未与朝中官宦有过私银往来,袖底除了沙场上同袍的战血,干净着呢。可您就不同了,说句不好听的,郭大人为官多年,也算是唯利是图,与您有过‘灰囊’往来的同僚为求明哲保身,又碍于您在六部中的位置和自己的前途,不敢轻易出卖您。但您也说了,我是一介草莽,自始与你们庙池中人泾渭分明,可不在乎得罪一二。您若敢拖殿下下水,我索性派几个人进京,暗地里揪几只被您养肥的宦鼠出来,哦,兴许都不用进京,眼下就有一只——扼住卓缙文的喉咙,我不信他不说实话。”
郭业槐低头看了一眼盒子里的文书和沧海游龙珠,闷声怒喘。
“郭大人,您与那卓缙文,也曾共乘过一条船吧?”二爷一针见血地说,“所以您在得知伦州献城之际,就打算彻底弃掉‘卓缙文’这枚棋了。您是图财,但还不至于为了财赔上身家性命,一个不小心,说不定还会背上卖国通敌的罪名。大人,那卓缙文就是一条早晚被开膛破肚的鱼,只要沾上那么一点,就惹得一身腥,于是您索性隔岸观火,只需等这条鱼自己游上浅滩,再眼睁睁地看着潮水退去,等着他暴尸荒野。”
郭业槐终于露出了一副敬佩的微笑,“都说鸿鹄的二当家生的一颗玲珑心,没想到口才也这么好,今日,本官算是领教了。”
二爷摆了摆手,“那都是兄弟们抬举,我只不过是运气好罢了。”
郭业槐细想一阵,方才摆出一副像是要诚心合作的好意,“说吧,二当家亲自相邀,到底是为了什么?”
二爷的声音忽然沉下来,“河北临郡的兵马是最快能回援幽州的,也是如今唯一能制敌的存在。”
郭业槐忽然一顿,继而笑起来,“原来二当家说了这么多,是为了让我从河北借兵啊。”
二爷声音放软,“郭大人所持兵部虎符,可在危机之时不授皇令,调遣百里之内一切可用之兵,人数在三万以内——如今的幽州城,就缺这三万人马。”
郭业槐的神色在笑与不笑之间忽然凝滞了,他伸手拿起那颗沧海游龙珠,夹在两指间把玩了片刻,这才恋恋不舍地放下,为自己倒了杯酒,“今晚得您相邀,我始料未及。二当家的名头响震北方,大家却鲜少见过你本人。没想到,您为了安平王府那位小殿下镇守的一方封城,竟连多年来苦心遮隐的影子都不藏了,不惜一切代价,也要从我这里将幽州的生机借过来。可是二爷,如今那靳王殿下带兵出征,杳无音讯,是死是活都不知道,我这枚棋就算再至关重要,他的生死您都确定不了,幽州就算保下来,意义大吗?”
二爷微微垂眸,“大人只说借与不借吧。”
郭业槐起身走到窗前,“想要我的兵,很简单,也请您答应我一件事。”
二爷顿了一下,“大人请说。”
迎着初夏的微风,郭业槐的声音却泛着刺骨的寒意,“靳王殿下幼年时不得宠,被孤养于南靖王宫的云河殿内,一直到他九岁那年离京,没人看好。三年前他得封幽州王,成为一方诸侯,虽不如岭南、西北封地那般平静富饶,却也算暂将这横越千里的燕云地统镇起来了。这些年又得陈寿平教引,在军中小有战功。而他成今日之势,与您的扶助脱不开干系。您虽身在绿林,这‘养虎为患’的手未免伸得太长了……二爷洞若观火,难道还猜不出我所求何事么?”
二爷端起酒杯,轻轻抿了一口,“明白了。您是要我带着鸿鹄的人马撤离幽州,从此与安平王府划清界限。”
郭业槐惜叹道,“二爷是聪明人,只要您答应,从此不再增兵、不再扶助、任其自生自灭——这兵,我就借。”
二爷冷道,“那我若不答应呢?”
郭业槐笑得十分狡猾,“那我这,也就无兵可借了。”
他走回桌前端起酒杯,杯口朝下,将整一杯酒洒在地上,“靳王……他挡着上头的路了,若不揠一下,野草生得太快,就快要缠着参天大树的数根了。”
他转又拿起珠子,在手心里抛了几下,最后一下他忽然收手,任那颗沧海游龙珠摔在地上,“啪”的一下,碎了满地齑粉。
“这颗珠子真晦气,碰过的人都没了。”郭业槐憾然一笑,“任半山、吴老二、吴老三、还有那艘沉底的运粮船。触了霉头的玩意就算再好,我也不要了。”
随后又从怀里拿出几封战信,特意压在二爷手边,“有些事二爷心知肚明,不挑明,是给彼此留个面子。九年前烈家的惨案,本官是心痛,可是您既然已经活下来了,这些年又在绿林中一呼百应,您何必再来蹚这趟浑水呢。”
二爷抬头看向他,呼出的薄气犹如冻叶上凌结的细冰。
“本官给二爷提个醒,靳王那边……这回怕是凶多吉少。他若成了一步死棋,您如此拼尽全力,到头来人城两空,还要搭上多少条人命?卓缙文就算是一只即将被碾死的蚂蚁,那此刻他也比靳王殿下好用——毕竟,远水救不了近火。”
言罢,郭业槐笑了笑,慢悠悠地离开了雅间。
陆荣一直等在门口,将屋里的对话听得一清二楚,见郭业槐一走,立刻走了进来,“二爷!您没事吧?”
二爷的脸色十分难看,憋着的一口气才终于从喉咙里呛出来,握着拳,手臂发颤,“没谈拢,郭业槐不肯借兵。”
“二爷,我听那老东西说的什么,老六……老六怎么就凶多吉少了!”
二爷立刻按住他的话,将那叠信揣进怀中,快速说,“郭业槐要坐山观虎斗,幽州的死活他根本不在乎。他若任由卓缙文通敌献城,这人便也留不得了。”
此刻的幽州城,城下沉积的暗疮一旦破了个血口,脓毒便会从里面汩汩地冒出来,将那些搬不到台面上的事一一揭露,让长久以来的毒虫无处藏身。
丛中坊中,自从水阁回来,二爷一直坐在窗边,没有要和任何人交谈的意思。
郭业槐的一番话让他的心绪久久不能平静,虽然他话未挑明,但字里行间明明是冲着靳王来的,言谈之间还带上了九年前的九龙道一战,分明是受人买通指使,来脏幽州这条船的——可他怎么会知道自己的身份?
按理说,虽然“烈衣”这个名字也不是没有活着的人知道,但自己在鸿鹄这层皮也已经安安稳稳地穿了九年。这么多年过去了,连荒史丰碑都再无烈氏一族的铭刻,新史常念常新,怎会突然被郭业槐翻出来,还似乎早有所料一般……还有他说的“上头”,会是谁呢?
如今的南朝有四方诸侯——京师太子、岭南淳王、西北孝王和幽州靳王。
京城有老皇帝坐镇,东宫那位心思缜密,桌案上始终压着卷鲜少拨开的心轴,长年来对于北疆发生的种种,他还从未显出拨弄是非的手段,也不知是暗是明;
岭南封疆,自大皇子淳王于少年时南迁,除了早年间例行公事的春朝秋请之外,他再未回过京师,一南一北,这么远……即便要布暗线,也不至于会用到郭业槐这么一个视财如命的酒囊饭袋做“开路虎”;
至于西北……那是老皇帝最小的弟弟孝王殿下长年镇守的疆域,除了和陈寿平背后的陈氏军府偶有交涉,再没听说过其爪牙有探进过北疆的先例。
二爷抿了口微冷的茶,又想,难道是我想错方向了?还是说……另有端倪。
“哎……”他一声慨叹,九年间,头一次冒出这“腿伤若能康复该多好”的念头,眼下若是能动弹,也不至于不能自已,受制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