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笑摇了摇头,“没有了,他确实没有参与去北边马集的买卖,因为不信任,吴老三也没将里头的事告诉他。二爷,这个吴大……您打算怎么处置?”
二爷无声一笑,反问道,“你觉得我应该怎么处置?”
葛笑试探着说,“按理说,吴大参与了吴家寨反水一战,按着鸿鹄的规矩,应当三刀六个洞,给他拔香令,将他逐出寨门。”
二爷冷冷一滞,“你既然知道,就照这法子做吧,我懒得再看他一眼。”
葛笑犹疑片刻,又说,“二爷,可那吴大确不是主谋,而且……他的确没去北边马集,吴老三不信任他,他更没参与过那次马镖的事。”
二爷紧盯着葛笑,脸色忽然一冷,“我算是听明白了,你说了半天,是为了此人求情来的。”
葛笑微一低头,“二爷,若不是他和白青青,我们也查不到这块长命锁。”
二爷靠回椅背上,半天没说话。
葛笑心情复杂地怔在原地,不敢动弹,连呼吸都停了。
终于,等桌上那杯茶彻底放凉,二爷才缓缓开口,“老五,你跟着我这么多年,还不清楚我的脾气吗。吴家寨有那么多人,仅仅是凭他吴老三一个人的几句话就能轻易煽动的?他们一心要反,从石头房的断崖下爬上来的时候,每个人的手里可都握着见血的兵刃,他们是要兄弟们的命啊。若是我将那吴大放了,他倒是能与相好的双宿双飞,可我九则峰上那一战中死去的兄弟们呢?你让他们何去何从?你回去,将我这番话带给老四,你问问他,看他有没有什么好的解法。”
葛笑蓦地一怔,“……”
二爷又道,“我知道蓝舟心软,兄弟一场,他看见吴家寨只剩下吴大一个人,就不忍心动手了。可他这香我是必拔的,一是给死去的兄弟们一个交代,二是赎他自己的罪。三刀六个洞,一刀都不能少,至于最后死没死,就不必告诉我了。”
葛笑的眼神忽然一亮,“二爷,您的意思是……”
二爷闭上眼,言简意赅地说,“你去吧,我累了。”
二爷睡下的时候,已是深夜。
惊蛰之后,小蛇活泼起来,每夜都会缠在他手腕上东张西望,他便只能将小蛇装进竹筒里,再将竹筒挂在床帐上。
晚风一吹,竹筒撞着床木,叮叮咚咚。
他面朝墙壁,难以入眠。
坏沙巷不临中街,丛中坊更是隐僻,此刻在坊中,却仍然能听见中街上人群的闹声,百姓们久久不散,这送军出征的欢雀助威已经持续一整天了,出征的战士扬旗正戟,脚步铿锵,迈出了凯旋而归的气势。
不知道他此刻出城了没有……
晚间只喝了一杯桃花茶,可他却当那就是一杯践行酒,为敬远征的离人。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二爷的心里莫名地多出一些念想,可这念想一旦到了嘴边,又难以启齿,最后只能随着将明将灭的烛火云散烟消了。
他将这种心思当作是一种慰藉。
一旦这种慰藉在心底生根发芽,曾经和那人相处的时光就变得深刻起来。可他并不认为这是那人所说的某种“情志”,而是长久以来习以为常的一种依赖,现在这个人突然从身边离开,便会觉得无所适从。
不知不觉,脑子昏昏沉沉,二爷便睡着了……
沉夜,依稀屋门打开,有一个人,一身盔甲地走进来,身上似还残存着夜雾升腾的春寒,只有那双手是暖热的。
二爷没有醒,像是做了一场旖旎缠绵的梦。
梦里,那人含着一口桃花酒,轻柔地度进自己口中,然后紧紧粘着自己不放,偏要没规矩地含着,魂不守舍地亲……亲得深了,二爷被迫张开唇齿,任他的舌尖不小心碰到自己的喉红。随即酒气翻涌,二爷糊里糊涂地呛了一声,由着他把桃蕊的清香印在自己的舌尖上。
那人像是把一颗心撕扯下来,逼自己硬吞下去。
潦潦一声喟叹,二爷分不清虚实,只觉那人搂着自己亲了许久后,便起身离开了。离开时,他还将那枚暖热的龙鳞佩紧紧地握了握,然后塞进自己的手心里。
一时间,心湖的水卷起了波澜,似乎比往日任何一次都要壮阔。
然而也只是片刻之后,就随着这人的离去,水面下沉,慢慢归于平静。
等到再次睁眼,已然天光大亮。二爷坐起身,伸出手,下意识地去摸自己的嘴唇,却在抬手的瞬间,发现手心里正握着的那枚龙鳞佩。
流星端着水盆走进来。
二爷问,“昨夜有人来过么?”
流星愣了一下,“没有啊。二爷,您没事吧?”
这时,胡仙医照例来请平安脉,进门一吸鼻子,暴跳如雷,“你又喝酒了?!”
二爷愣了一下,连忙去看旁边的杯子,那只杯子明显不是昨夜喝茶的那个,此时杯中已空,他赶忙拿起杯子闻了闻,发现并没有酒味。
胡仙医一把抢过杯子,凑近闻了闻,“不对,这屋子里有酒气,老头鼻子灵得很!你是不是喝酒了?!”
二爷哭笑不得,“大夫,冤枉。”
胡仙医往凳子上重重一坐,“最好是冤枉你,你最近的身体一直反复,要是再喝酒,可不是闹着玩的,手臂拿过来!”
二爷忙伸手过去,温和地说,“那次之后,您都把酒藏起来了,我就算有那个胆子,也找不到您藏在哪。”
胡仙医捏着他的脉,微微叹气,“你体内的毒伤一时我也解不了,最近你的旧伤有复发的趋势,倒春寒啊。实在不行,老头就只能用刺血的疗法了。”
“不必了吧……”二爷小心翼翼地拒绝,“这些年不都是这么过来的,也不至于每一到春季,就麻烦大夫。”
“什么叫麻烦大夫?我巴不得以后没生意可做,所有人没病没灾!”胡仙医气恼道,“流星,你去药堂将那套刺络放血的针拿过来!”
流星点了点头,连忙跑了出去。
胡仙医看着这个脸色苍白的年轻人,怒气稍散,语重心长地说,“王爷走前交代过,让老头好好照顾你。可见他前脚一走,你就跟我打起商量,哪有病人跟大夫打商量的?”
二爷坦然一笑,“如今这幽州城里管着我的人已经走了,我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您实在不必在我身上废太多功夫,毕竟那些药都挺值钱的。”
“你!”
“您听我把话说完——”二爷按住胡仙医的怒火,温和道,“生死有命,我看得很开。我这伤,实非寻常之患,不是您医术不精,而是下毒之人太狠。我与这伤毒较量多年,每每败北,早已习惯了。眼下大军一走,幽州内忧外患,能捱到他凯旋,我就心满意足了……老先生放心,我不会倒下的。”
胡仙医深吸了一口气,甩着袖子,怒而起身,“这个小娃娃,怎么去了这么久还拿不回来!肯定是将那些针弄混了,老头我自己去拿!”
看着胡仙医气急败坏地撞门而出,二爷倒极为坦然。他拿着茶杯,又仔细闻了闻,原来是被人刻意清洗过,此时再仔细闻,确能闻到一丝酒味。
他深夜赶回,应该就是为了这杯践行酒吧。
二爷温然一笑,只觉心口一暖,指尖都在发颤。
这些年寒来暑往,不管相距多远,不过“穷尽”二字,他多年来奢寻的片许安稳,竟发生在这处坊间的屋檐下头。
二爷看向窗外,天色阴沉沉的,似有诡云翻涌。镇北军一旦离城,幽州城底的豺狼必伺机作乱,说不定还会引来敌军暗袭。
“幽州城不能乱,绝不能。”
总不能等他仗打完回来,连家都没了……二爷静静地想。
揽渡河边,靳王勒紧马缰,回身看了一眼幽州的方向,心潮澎湃。
刘贺青策马上前,“王爷,整军齐备,可以出征了!”
紧随一声喝令,战旗迎风,凛冽的风沙穿胸而过,马蹄声声作响。
——“出征!”
靳王“驾”地一声,千匹战马闻风而动,沿着浅滩一路奔驰,掀起滔天沙浪,狼烟沸起,消荡于黎明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