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十三、践行酒
二爷这半个月一直闭门绘图,只有流星每日陪着他。
今夜云开雾散,绘图的事暂告一段落,他终于得闲出了屋子,坐在院中的长廊上赏花,院中的桃林开了满树的花蕊,争奇斗艳,生机勃勃。
三天前,陈寿平带着三雪抽空来过一趟丛中坊,与二爷细说了此次出征的行军路线,陈寿平提及此次出征的前锋军参将莫音,二爷果然恼怒,争执一起,陈大将军又自讨没趣地窝了一肚子气。出征在即,二爷没打算真让陈寿平带着火气上路,还是认真地提了几条行军建议,并嘱咐他,此次出征务必小心内贼。
至于薛敬,他已经有近十天没有来过丛中坊了。
今日收到信,大军于今夜开拔,幽州四方城门彻夜明灯,百姓于中街夹道两侧,为大军送行。
此刻,二爷看着一院的桃花,脸上并无半分欣喜,这段时间被大大小小的琐事压着,让他无端陷入等待的思绪里,心神不宁,还总会梦见从来不曾梦见过的浅水灯河,是上元节那晚的水楼临江么……
从前偏偏不会这样,近日来是怎么了?
春雨将繁花打落,淋了一地粉白,像是在他心头揉上了一抹妖异的浅血。
流星上前,递给他一杯热茶,“二爷,这是用新鲜的桃花煮的,很香的。”
自从上次二爷贪杯多睡了几个时辰之后,流星伺候他的样子便更加小心翼翼。被那晚的自己吓着了,打蔫了好几日,苦口婆心地哄了好几天,才肯扑进自己怀里哭。少年的心思天真烂漫,单纯得就像从没见过世间疾苦,被自己宠过了头,还是没学会恃宠而骄,真该让那位成日乞惨的殿下好生学学。
“你把酒都藏起来了?”二爷随口问他。
流星轻抿嘴唇,仔细道,“是啊,我都交给胡爷爷了,他说日后坊中的酒要定量供应。这样也好,免得你一对我笑,我就心软。”
二爷笑起来,“不得了,都学会这套说辞了,我怎么听着像六爷的话。”
一下子被拆穿,流星吓了一跳,赶忙摆手,“我、我没学他说话,他那人说话,我都听不懂。”
“啧,不光学会他那一套耍惨卖乖,还学会撒谎了。”
“我……”流星用肥嘟嘟的胖手扯了扯二爷的衣袖,“那我以后不学他了。”
二爷用商量的语气问,“不能让老先生通融一杯么?”
流星使劲摇头,不假思索地拒绝了他,“二爷,您得听话。”
“可是……”
流星好奇地问,“可是什么?”
二爷看着花团锦簇,耳听雀嚷,轻声说,“可是出征,都是要喝践行酒的。”
还没等流星反应,他又笑了笑,“没事,你去睡吧。”
流星打了个哈欠,对他说,“那我先伺候您睡觉吧。”
二爷迟缓地停了片刻,往院廊尽头看了一眼,“你先去休息吧,我再赏赏花。”
流星顺着他的眼神看去,小声问,“二爷,您是在等人吗?”
“嗯?”
“前门已经落锁了,他们都睡了。”
“今日怎么这么早就落锁?”
流星挠了挠头,“快午夜了,还早吗?”
二爷微微一怔,“我……坐了多久?”
“晌午后就坐在这,快一天了。” 流星将半落的狐氅为他重新披好,心疼地问,“您好像不太开心?”
二爷将眼神收回,轻轻地呼了口气,随口开起玩笑,“你和老先生串通一气,连杯酒都不通融,我怎么开心?”
流星笑起来,根本不上他的当,“您怎么还学小孩子闹脾气呢?流星是为您好嘛。要不然……我去问问胡爷爷?”
二爷连忙拉住他的小手,“怎么还学会告状了?可千万别。”
流星小大人似的安慰道,“我知道,六爷今夜出征,您要酒……是想送送他。要不,我去给他留个门?”
二爷立刻拦住他,“不必,他忙。”
又过了一会儿,殿下没来,葛笑倒是赶回来了。
葛大爷扫了一眼二爷的脸色,笑着问,“等谁呢?这么不稀罕见着我。”
二爷别开眼,无视了他的话,淡淡道,“这么晚了,有事?”
葛笑拿起一旁的茶壶,对着壶嘴直接灌下去一大口,没想那水是刚烧开的,烫得他舌头瞬间发麻,一口喷了出来,“咝……怎么大半夜的喝这么烫的水,你小子,想烫死我!”
流星赶忙递了帕子给他,“五爷,这是我给二爷沏的茶,别人都是拿杯子喝,您怎么直接上嘴呀,我给你倒点冷水吧。”
“不用了不用了,你去休息吧,我跟二爷有话说。”
流星还是不放心,执意用空杯给他续了一杯水晾着,这才离开。
二爷拂去衣袖上的花瓣,轻声问,“说吧,什么事。”
葛笑看了他一眼,“刚才回城的路上,我看见大军已经出发北上了。”
二爷神色如常,指尖相互捻着,“那你又为什么出城?”
葛笑将怀里揣着的长命锁递给他,“为了这个。”
二爷接过长命锁,当他看清锁上刻的字时,神色微微一变,“从哪得来的?”
葛笑随即将欢月楼里喻二娘说的话,一五一十地复述了一遍。
“二爷,这个喻二娘还说,那位‘神秘男子’带着银甲,手握银刀,我在想,他会不会就是幽谷战中,我和老三、老六碰见的那个‘银甲书生’?”
“银甲书生……”二爷琢磨着,指了指锁头上一排小字,“你看看这个。”
“‘天佑九如’。”葛笑思前想后,没明白这是什么意思,“长命锁一般都是婴儿出生后所佩,这四个字,不是寻常佩锁上的祝词吗?”
二爷将锁翻过来,发现锁底有个机巧,轻轻一按,金锁弹开两半,金锁内|壁同样刻着一排字——“吾儿九如,芳龄永驻。”
“九如……”葛笑念叨着这个名字,“二爷,您认识这个人么?”
二爷眉心一紧,“不确定是不是我想到的那个人,希望不是他。”
“为什么希望不是他?”
“因为我所想的那个人,九年前就已经死了。”二爷神色凝重,“他不应该还活着。”
葛笑连忙问,“到底是谁?”
“南朝前户部侍郎杨德忠的儿子,杨辉。”二爷沉声说,“‘九如’是他的小字,后来弃用,只留了‘杨辉’这个名字。他父亲杨德忠曾经被冠以‘谋逆’罪,由朝臣联名检举,被判全族流放。结果却在途中遇敌军偷袭,当时那一行人全部命丧途中,杨辉也在队伍里,若是他没死,今年应该比老六大一点。”
葛笑低声问,“那这个‘银甲书生’会不会就是杨辉?”
“不确定,得查。”
二爷一时捉摸不透,只觉得事有蹊跷。如今,他们不能单凭这块金锁上的一个名字,就断定那“银甲书生”便是杨辉。若他真是杨辉,为什么会来幽州?为什么会投靠于呼尔杀麾下?又为何会在先前的回头岭幽谷战中,特意放靳王一马——要知道,他可是当年被南朝朝臣检举销籍的罪臣之子。
“那吴大还交代什么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