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十、暖光
薛敬这话说得极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清楚他说了什么。可是二爷听清了,这话像流水一样,轻缓地流进了他的心里,随即汇入那片沉静的心湖中。
下一刻,二爷根本来不及回应,那人的呼吸便附在自己的唇间,轻轻地在自己的唇上印了一个吻。
随后,无底心湖泛起涟漪,一旦那层万死不能触碰的禁忌被凿破,所以长久以来狠心维系的牵系,和欲盖弥彰的情志就都彻底如泄洪一般砸落天涧。
“唔……”
一声轻的不能再轻的喘息,要人命似的,薛敬不受控制了,慢慢加深了这个吻,将原本点到为止的浅啄,变成了深入骨髓的试探。
最后只听一声情至深处的喟叹,让人不由自主地想去搅弄心中那片深湖,亲手拨开静止的浮萍,瞧一瞧浮萍之下掩藏的水火。
全都错了……
难烛终于燃到最终,在亲昵的叹息间熄灭了最后一丝光亮。沉静的深夜散发着令人难忍的灼热,窗幔翻覆,想将年轻人那颗赤子之心用火红的纱线缠紧,再义无反顾地撞进另一个迷途者的心。
二爷就如荒原里,一头正为了活命,被孽豹反哺残血的伤鹿。
许久之后,唇分,薛敬迟疑地别过脸,在黑暗中狠喘了几口气,艰难地吞咽了几下,想压抑住莫名的心跳,让它别那么燥闹。
他的手跟着瑟缩了一下,赶忙松开了对二爷的桎梏,将身体往一边斜了斜,“我……对不起……没忍住……”
二爷的一双眼中不见什么波澜,全然还没从方才的震惊中缓过来,仿佛自己的灵魂与身体已然剥离,方才片刻的温存只是温梦,并没为他冰凉的心口增添多少余温。
他太冷了……而年轻人的身体散发着暖热,太烫,他受不了这样的滚烫。于是不由自主地伸手推他,“你别压着我……”
然而薛敬头一次没有因为他的推阻而躲开,甚至得寸进尺地往前,恨不得将他整个人桎梏住,二爷难耐地喘了一声,“热……”浑身躁得慌。
“可你的手明明是冷的。”薛敬执意与他十指相扣,蹭着他手心的冷汗,再凑得近些,贴着他的耳边询问,“我这样碰你……你讨厌吗?”
“……”二爷没有看他,也不回答,只是面无表情地盯着帐顶发呆。
“‘你我走的是两条路’这种话我听腻了,你换一种说辞好不好?”
薛敬自知犯了大错,已经走到了无法弥补的地步。
在灵犀渡口的驿站中,他就曾情不自禁地放任过自己对这人长久以来的欲念,那时也曾肖想,如果任这粒“种子”破壳而出,就算玉石俱焚,是不是也能把他心口冻硬的那层冰撞破,破了,流出滚血,会不会残脓就跟着化了……
但是在那夜的最后,他的理智终究战胜了情燧,逼自己在临渊之际悬崖勒马。
当时他想,只要没有到这一步,他二人就还有转圜的余地,若真走到了这一步,许多岔路便都可能被封死。
许久之后,二爷轻轻呼出一口气,撑着床坐起身,伸手去拿案上的药瓶。
“你……”
“来,我给你看看背后的伤。”
薛敬忍无可忍,一把攥住二爷的肩膀,强逼他看着自己,“你为什么不回答我?为什么顾左右而言他?你就这么害怕这个问题吗?你明明没有那么讨厌,你的心跳明明和我一样快——”
“殿下。”二爷冷静地打断他,轻声说,“别这样。”
短短三个字,还是那么绝情。像是堵进喉咙里的烙铁,将殿下热气腾腾的五脏六腑砸了个稀烂。方才心中一闪而过的愧疚瞬间被愤懑取代,他松开那人的肩膀,赌气地转过身,干脆闭上眼,“那你别管我了,疼死我算了。”
“……”
二爷停了一会儿,终还是不能不管他,伸手拿过药瓶,小心翼翼地将薛敬身上的寝衣拨开,又轻轻地解开纱棉,将药粉一丝不苟地撒在他背后的伤口上。
薛敬咬着牙闷哼,“疼……”
二爷叹了口气,“我听说殿下被打的时候,可是一声都没吭。”
薛敬苍白的嘴唇反复被自己咬出血,抬起头,艰难道,“……想在你面前演苦肉计,可惜你软硬不吃。”
二爷压下身,在他耳边说,“疼就喊出来,我知道疼。骨头差点被打碎,可不是疼么。”
这话一语双关,然而殿下此刻疼得眼冒金星,实在没心思探究。
“我知道你不是顾念儿女私情之人,你肩上所负要比任何一个人都重。你其实知道,那夜灵犀渡口的驿站,我是醒着的。”
薛敬的背脊猛地一颤,浑身绷紧。二爷安抚似地握了握殿下的手臂,重新将伤口裹好,轻声说,“殿下,你的前路还很长,为什么……”
“可我想你陪我一起走。”薛敬转过头,深深地望着他,感觉这人的眼神似不舍又决绝地回避了一下。
二爷随手将带血的纱棉扔在托盘上,又拿湿帕子擦了擦手,做完一切,他才重新为薛敬盖好被子,就着支起的枕头靠在他身边。
“九年前云州一战,我烈家满门葬身火海。云州失陷,从此北疆的‘三州问鼎’之势瓦解,九年了,我一直在寻找一个真相。”
“什么真相?”
“云州城覆灭的真相。”
薛敬倏地看向他,这人从来没有在自己面前主动提到过自己的身世,此刻忽然提及,他紧张地连呼吸都忘了。
“烈家军在九龙道全军覆没,确是遭人赃害吗?”
“目前看来,没有。”二爷定定地看向窗棂,眼神有些冷漠,“当年父帅领军一战,战前战后皆无疏漏。烈家军与北鹘军交战于九龙道,七天七夜——战后分析败因,也是因为那里地势复杂,烈家军因险地受阻,又恰巧中了敌军的埋伏。我查了许多年,都没有查到任何线索。这场败仗确实是因为主将布战失误而致惨败——二十万人埋骨他乡,时至今日,仍然是南朝战史上的一根毒刺,说不得,碰不得。父亲一生战功无数,年轻时封帅,奉命镇守燕云。却不想,这九龙道一战,他非但身死,还毁尽一世英名,成了南朝战功簿上的奇耻大辱。”
二爷略显惨烈地笑了一下,“但是,云州覆灭的时间,我一直百思不得其解。九龙道在灵犀渡口的西南边,靠近边隘,紧临九川县,与云州城相距数百里。即便九龙道一战惨败,云州城也不应该在三天之内被攻陷——因为当年的云州易守难攻,还驻扎着无数精兵良将。就好像……敌人早就知道九龙道一战会败,就守在云州城边上,等着为自己打开城门一样。”
“直到任半山的出现,才又证实了我心底的一些想法。”二爷顿了顿,垂眼盯着自己不断轻捻的手指,“云州城里住着一只猛虎,他们隐而不发,潜藏至今。可惜啊……任半山终是一个无名小卒,他身后到底隐藏着什么人,什么势力,我不知道,说不定他也不知道。所以殿下,我的路终究要往哪个方向走,我都还在寻找;而你,已经有了自己的路,何必与我同行呢。”
薛敬看向他,许久之后,才淡淡地笑了笑,“这就是你说的两条路。”